作家刘亮程和他的《本巴》:回到乡村,重返童年

2023-08-24 20:00:00

2023年8月11日,重回新疆乡村十年后,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获得了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视觉中国/图)

“我读过许许多多的书,但是对写作影响最大的可能是新疆的风。”作家刘亮程总是这么说。

从乌鲁木齐出发,驱车三个多小时,行驶三百公里,迎着新疆的风,菜籽沟村就到了。在刘亮程搬来之前,这里曾经是木垒哈萨克自治县最落后的村庄之一,十年一晃而过,菜籽沟已经成了一座著名的艺术家村。

五十岁上下,刘亮程感觉不论人生和写作都处在一个恍惚阶段,人到中年,即将变老,应该去向哪里?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继续写,却不知道可以写到什么程度。他想:“我要做点事情,不能写一堆东西把自己的人生荒废掉。比写作更大的诱惑就是做事情。”

他成立了一间小小的文化工作室,尝试各种不同的可能性,还曾想过承包一座道观,住在里面当道长,但奔忙了好一阵后,这个想法还是没能实现。

2013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刘亮程走进了菜籽沟村,尽管这里离家乡沙湾的黄沙梁村隔着四百多公里,却还是成功地唤起了他的乡愁。“在此之前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来到这里之后,我决定留下来。”刘亮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为了保护这座心上的村庄,当天夜里刘亮程就起草了菜籽沟村老屋保护和未来发展方案,他提出自己想要抢救性地收购或者租赁一批农家闲置的旧宅院,招募艺术家认领做工作室,将菜籽沟村打造成新疆第一个艺术家村落,并希望将废弃的菜籽沟中学改建成木垒书院。在刘亮程的号召下,有几十位艺术家进入村庄,他们还成立了“菜籽沟艺术家村落”,由刘亮程任“村长”。

为此,刘亮程几乎花光了当时全部的积蓄,仅仅是书院里一条不长的柏油路,就反反复复修了无数遍,用了几十车石子,终于把路垫起来。春去秋来,木垒书院的每一处细节,都有刘亮程无限的心思在其中。

他在每天鸡叫第一遍醒来,在鸡叫第三遍的时候起床。在菜籽沟的十年,书院里有做不完的活,需要花不完的钱。刘亮程却觉得十分值得,如果不是木垒书院,五十岁到六十岁的这个阶段,又要做些什么消耗精力呢?“我总不能让自己闲着吧?”刘亮程问自己。

写作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下地干活之余,他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修订了自己的文集。“写作对于作家来说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它只是生活的果而已。经历了广阔的生活,只需要把它写出来就行。”

2023年8月11日,重回农村十年后,刘亮程的小说《本巴》获得了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我的内心一直想着从来都不会长大的孩子,用天真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重新打量世界。”刘亮程在得知获奖消息后,对家乡的媒体分享了自己写作这本书的想法。

刘亮程(左二)与友人们在新疆江布拉克。(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图)

从黄沙梁到菜籽沟

1962年,刘亮程出生于新疆沙湾县一个名为黄沙梁的村子,这里位于天山北部,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放过牛,种过地,后来成为乡农机站管理员。

劳动间隙,刘亮程开始写诗。他曾自述是“一位心高气傲的乡村诗人”,感觉自己跟所有的农民都不一样,走路的架势不一样,看天、看事物的眼睛也不一样。

1994年,刘亮程离开家乡沙湾,只身前往乌鲁木齐,在一家报社做副刊编辑,每月工资450元。打工生活中断了他的诗歌写作,他开始转向另外一种写作体裁——散文。

他还记得决定提笔写下散文的那天:“或许是在某个黄昏,我突然回头,看见了落向我家乡的夕阳……那里的漫天晚霞,一定把所有的草木、庄稼、房屋和晚归的人们,都染得一片金黄,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

刘亮程的幼年可谓不幸,八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这样的童年,让别的作家去写,可能会写成一部苦难史、一部不堪去回想的家乡史。但是当我通过写作重返自己童年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家庭苦难全都搁下,或者忘记了,因为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三十岁,我可以理解生活的不幸,可以把自己家庭或者自己的苦难放在心中消化掉,而微笑地去面对自己的过往了。”刘亮程回忆。

在寄居的宿舍里,他日夜埋头写作,将自己在黄沙梁生活的一切经验和感悟倾倒出来,完成了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他将村庄的月光、清风和四季流淌在笔尖,成功地“修改”了童年,“文学赋予了作家这样的权利,他可以修改人生和修改人世”。

1998年,这本书出版后,震动了文坛。评论家林贤治将其称为“90年代最后一位散文家”,他写道:“他才过而立之年,却经历了中国农村几千年的世事沧桑。多少庄稼人,牲畜,田野,小麦和树木,在他的眼中化出化入,生死衰荣。他活得太久了。”

后来几年,刘亮程继续增写了一些篇章,《一个人的村庄》前后写了差不多十年,才最终达成作家心目中的样子。在那之后,他在内心宣布自己的散文时代终结。“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我已经把一辈子的故事写完了。”

定居菜籽沟后,刘亮程觉得过往的生活回来了,他又可以听见杨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刘亮程眼中的村庄是社会的末梢,在村庄里可以看见人的生老病死。末梢是敏感的,村庄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会被上层感知。

他在菜籽沟感受季节的变化,感知时代的变迁,感知岁月的流逝,也感知自己的衰老。刘亮程觉得自己更深刻地进入到人类的生老病死,也更能深刻地写出这一切。

他觉得城市看不见人的终老,人老了就去了养老院,然后被送去其他地方。但村庄不同,村子里走动的都是老人,都比自己年长,他们有的九十岁,有的八十岁,只要能走动都在干活。“当我跟在一个八十岁老人身后,我是如此安心。我感到他活着我八十岁的生命。假如我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成为一个在菜籽沟行走的老人的状态,还能走在田间地头,那是多么幸福。”刘亮程说。

面积不算很大的木垒书院,方寸天地中就有足够丰富的自然,满院子的参天大树,让他找回了在城市丢失的季节感。当他看到杨树叶子最底一层开始变黄的时候,他就知道夏天到了尾声。

他常常给来这里参观的孩子们讲课,教他们感受时间,接触植物和动物。他曾说:“《诗经》中有三百多种动植物,每个都有名字、声音、形态、色彩。古人为了认识或接近这些自然界的生命,首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它们命名,让它们有名字。我们现代作家写动植物的时候,很少提及名字。我们写天上飞的全叫‘鸟’,却已经不分它是麻雀还是乌鸦还是什么了,因为我们看不懂那个世界了。”

他给孩子们上的第一堂课常常是关于虫子的,书院的虫子很多,他让大家不要害怕,因为别的地方的虫子都被杀虫剂杀掉了,木垒书院刻意不用杀虫药,才留下了许多虫子。他想要留下一早一晚的虫鸣。

他告诉孩子们,当一只虫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不要拍打它,虫和人都在感悟,都在往秋天走,在生命的长路上,不见得人会比虫走得更远。何况,人到自然中,其实走到了虫子的家园。尘土和落叶也有家,我们实际上共享一个家园。

“每当我听见连片的虫子叫的时候,我觉得它们和我们是多么不一样,我们开会总是一个人在叫,其他人是安静的。虫子却不这样,大大小小的虫子都在无边无际地叫,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当一层层的虫死亡的时候,我们知道人类不过是世界上一种生命而已。我们要知道虫鸣中也有我们人的叫声,其实虫子的死亡也是人的死亡。”2023年6月17日,刘亮程文学馆开幕,面对前来的嘉宾和客人,刘亮程讲了如上一段话。

回归乡村生活后,刘亮程在木垒甚至刻意不用杀虫剂,以便听到虫鸣声。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图)

“重返人类的童年”

比起早年的散文创作,刘亮程的小说看上去都与作家自己的生活无关,但他说:“我的小说都不是地上发生的,是在内心发生的。”

2005年,他完成了第一部小说《虚土》,这是一本十分特别的小说。写作的时候也很艰难,“一度不能完成”。书里有位五岁的孩子有一天突然睁开眼,他意识到村庄里所有人把自己的一生过完了。二十岁的人过着自己的青年,五六十岁的人过着自己的中年,八九十岁的人过着自己的老年,连出生和死亡都已经被人度过了……

这本书出版后,因为其语言独特,文学界有人质疑他写的不是小说而是散文。但刘亮程觉得这本书重要之处就在于解决了自己的语言问题。他意识到自己的语言必须在梦和醒之间自由切换。“这样的语言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但我在《虚土》的写作中将其解决了。后来写《本巴》,还是使用这样的语言,它不存在梦游、睡觉和醒来,也不存在时间的禁锢,当语言进入的时候,一切都可以是自由的。”

十多年前,刘亮程在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文化工程,该县是土尔扈特部东归地之一,也被称为“江格尔的故乡”,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在此地传唱度很高,不但诞生了很多说唱艺术家“江格尔齐”,就连中小学都开有江格尔班,培养一些孩子说唱《江格尔》。工作间隙,他跟不少蒙古族牧民有交往,晚上就和大家一起听江格尔齐弹唱《江格尔》史诗,甚至还动过重新编写《江格尔》的念头。

原来,现有的译成汉文的《江格尔》是从不同地方的江格尔齐说唱采集的,重复的章节比较多,故事和人物也有错乱。刘亮程本想对《江格尔》做一次文学化的编写,但由于工作过于复杂,这个想法最终搁置了,一个故事开始渐渐在他心里发芽。

最初,他想为东归的土尔扈特部写一个故事,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迁徙,土尔扈特部在东归的路上牺牲了十多万人,通过走访,刘亮程收集到很多鲜活的故事,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笔。

2020年,刘亮程回到家乡沙湾县过年,结果就遇到疫情,困在妻子的娘家,四十多天没有下楼。当时,他的母亲就住在对面的小区,但每天只能遥望那栋高楼,无法过去。

枯坐房中,刘亮程又想到《江格尔》和“东归”的故事,但由于上一本小说《捎话》的完成,刘亮程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感到畏惧了,他不想再描写残酷的战争。那时候的战争很残酷,要想写得逼真,每一刀好像是砍在自己身上,都会有疼痛感。于是他想到,改以游戏代为载体,将“东归”回乡的故事编织进了《本巴》的神话中。

仅仅用了四十天,刘亮程便完成了《本巴》的主要故事,还对《一个人的村庄》《凿空》《在新疆》《虚土》的再版做了修订,“本来是一年干的活,封闭40天干完了”。

一个脱胎于《江格尔》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诞生了。在小说《本巴》中,刘亮程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类童年的故事。在他的笔触下,蒙古族史诗《江格尔》被转化为三个儿童之间的三场游戏。刘亮程用自己发明的三场游戏“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将历史上战争的恐怖极大地弱化了。

写作《本巴》的过程,刘亮程满心欣悦天真,他觉得自己写出了所有作品中最天真的一本书,而这种智慧是反复阅读《江格尔》之后获得的一种智慧。本巴,原义是“宝瓶”,是人与万物的母腹,也是每个生命的故乡。

本巴是一个没有衰老、人人25岁的世界;是孩子可以一直待在母腹的世界;也是一个可以拒绝长大的世界。刘亮程发挥了他作品中常见的时间“魔法”,在他的笔下,一切不可能都变得可能。在《本巴》的扉页上,刘亮程写下:“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2022年8月26日,《本巴》研讨会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会议以“天真的史诗与巨人的童话”为名,概括了这部作品。作家李洱认为,这部小说之所以和其他小说不一样,是因为刘亮程以独特的方法处理了历史时间、自然时间和个体时间。

木垒书院的入口,是汉字“門”的造型。(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图)

“心灵和心灵相互看见”

南方周末:你此前写作不算高产,从《凿空》到《捎话》之间隔了大约八年,但是等你到木垒书院生活后,却接连写了两部长篇,这是什么原因呢?

刘亮程:《凿空》完成之后我干了很多事情,尤其是到了木垒书院之后,每天都有很多杂事要做。但即使我什么也不干,我可能也没有办法写更多作品。因为长篇小说有它自己的生长时间,需要在内心把创作的问题解决掉。这个解决并不是你什么事都不干,需要很长的时间在生命中慢慢寻找。

我还记得我写前两部小说的时候,有人质疑这是散文不是小说,当我把《捎话》写完后,没有人再说它不是小说,说它可能是一种大家没见过的小说。当我写小说的时候,我找到了无边无际的诗意,我是用诗歌写出了小说,又把诗歌的意象写进了散文。我想要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或许也是一种倔强。

南方周末:你总是很强调童年经验对作家的影响,童年对你来说究竟是怎样一种思想资源?

刘亮程:作为一个个体来说,你对世界最早期的认识就来自童年,当然有些人可以通过后期的阅读获得一个二手的童年,但二手的经验都不是可靠的。不论写什么,我们会以为自己离童年越来越远,写的不是童年故事,但很多东西还是童年时期获得的感知,比如神秘感、好奇、忧伤和孤独。甚至可能一两岁的时候被母亲放在床上,也许只有一个小时,但你因找不到父母的恐惧、感到的孤独,都已经埋藏在心里了。这些瞬间变成了以后漫长生活中的种子。

南方周末:木垒生活十年,你过着一种耕读的生活,乡村生活赋予了你什么?

刘亮程:这段生活让我重新回到了春种秋收的环境中,回到了村民生老病死的状态中。让一个作家回到了万物一体的状态里,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每当麦子长出来的时候,白发又白了一层,你是觉得忧伤还是喜悦?古人会觉得忧伤,但我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棵树长得快腐朽的时候,你也达到了人生的目的,树木和人类在某个瞬间同时感到生命的衰老,这就是万物有灵。

南方周末:万物有灵,这个词语近年来变得流行起来,再展开讲讲你的理解?

刘亮程:现代人知道的道理太多了,我们已经把“万物有灵”当成一个理念了,好像谁张口闭口都可以说万物有灵。但是“万物有灵”和你是什么关系?你要真正去感受的话,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你真的感受到一只虫子的灵了吗?当你感知到的时候,你才可以说小虫子是有灵的,但不能说万物是有灵的,否则万物对你永远是关闭的。

你能看懂猫狗的眼神,它们能揣摩你的行为和心情,这是猫狗的聪明,不是你的聪明。猫狗能不能听懂人的话,这有待研究,但个别的语言它能听懂,比如你唤它的名字,它就知道,这一个瞬间它已经读懂了你的语言。它博得你的宠爱,最后不得不依赖它,还要供养它,它深刻揣摩了人的孤独。猫狗用自己的可爱让你无法舍弃它,但你真的可以和它们对话吗?你们的交往还是有障碍的。

所谓的万物有灵,就是两颗心灵可以互相看到的一种状态,是非常极端情况下心灵互知互鉴的状态。有一个瞬间,突然两颗心变成一颗心,心灵之间是不分彼此的。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往往充满隐喻,虽然是架空的,但又和历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觉得你的小说和历史小说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刘亮程:历史小说必须遵循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时间,和我的写作相距甚远,你甚至可以把我的小说定义为和历史相关的小说,有研究者将我的小说定义为历史幻想小说。总之,历史只是我小说的起点,不是终点。

当我写一段历史的时候,这段历史是被我认真阅读和研究过的,这种研究和阅读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是经历。但是当我写小说的时候,可能是这些经历之外的一场梦。古代历史中的那些屠杀、喊叫等等,都会被我的文学做成另外一场梦。可能所有的恐惧都在,人的命运也在,但历史不存在了。

南方周末:据说你已经几乎完成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这本书的故事和菜籽沟有关系,能否谈谈这部新作?

刘亮程:这部作品才真正是和菜籽沟村发生关系的,也和我个人的家族迁徙史有关系。这篇小说发生在当下,一个主人公是不得志的乡村兽医,还有一个是乡村常见的神婆子。

其实我的小说都是和我的命运相连接,我到菜籽沟这些年没做有意识的采访,只是感受性地写过一些散文,没想写长篇小说。但在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听途说中,就发现了村庄的很多故事,一个长篇小说就积累出来了。

南方周末:你的每一部作品都在刻意创新,有种创作上的野心,随着年纪的增长,你的写作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

刘亮程:是的,我的新作肯定完全不一样,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每一部小说的语言状态都取决于故事本身,故事是小说的灵魂。

我现在过了六十岁,但我觉得我的力气、想象力、感知力甚至比五十岁的时候更好,因为在写作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比那时候更通达了,我能感受到在四五十岁的时候无法感知的事物。

南方周末:你再看之前的作品会觉得不好吗?有缺点吗?

刘亮程:因为译林出版社要再版我的一套书,我做了一次修订,当我再修改《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我发现没有办法改动它,因为这是一个人三十岁的时候想象出来的乡村世界,这里面的感受是六十岁的时候无法写出来的。

我想我当时的心灵到达的高度并不比现在低,像我这样的作家可能从一开始就达到了自己的高处,然后再慢慢回落,这个过程中把很多东西看得更加清楚了,也把许多障碍破除了。

我现在的写作只是写得更加仔细了,发现了很多早年发现不了的细节,之前看不到的一些东西逐渐看到了。我可能并不是更高了,而是更深了。

南方周末:2023年,刘亮程文学馆在木垒开馆,能谈谈你对文学馆的期待吗?

刘亮程:我个人来说,觉得自己的文学馆还可以再晚一点做,因为我最重要的作品恐怕还在写作中。我前段时间在上海参观了巴金文学馆,感觉十分温馨,两层楼的建筑里满满当当都是巴金的旧物和作品。相对于巴金文学馆,我的文学馆有点过于空空荡荡了。

其实建文学馆也因为木垒县的旅游需要,可以把我的文学资源集中于此。我如今住在这里,在木垒兴建文学馆也是合适的。不过我本来是为了寻清静住到木垒,现在菜籽沟村已经十分热闹了,每年都有几十万游客前来参观,我的书院门口几乎每天都站着一些人想要进来,我没办法满足这么多游客的需求,只能建立一个文学馆请他们参观。我所有的著作和部分手稿以及照片都在里面,读者就不用非要见作家本人了。

我希望这个文学馆可以变成一个真正的公益文化场馆,让旅游到这里的游客有一个真正的栖息之地,偶尔翻几页书。有时候书的价值是未必让人阅读的,它们的存在也是对人的一种陪伴。这个世界除了一个外在的物质世界,还有一个内在的精神世界,时刻提示人们,还有一个世界在书中。

很多已故的作家的文学馆都是后人建的,他们没有机会亲自去看看自己的文学馆。我的文学馆从布展到文案,我都亲自过目了,包括其中顶天立地的书架,都是我的创意。一个人在生前可以看到自己的文学馆,把方方面面的心都操到,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我们农村有一个传统,人到五十岁之后就会让家里的人准备棺材,把它放在屋子里。这种传统是相近的。老人看见后人把自己的棺材准备好,放在旁边的屋子,偶尔进去看看,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会躺在这么一个木盒子里,在地下度过精神更漫长的永生,他也是安心的。

(参考资料:喻雪玲《刘亮程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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