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学者吴大澂(1835—1902),曾任广东巡抚,中日甲午战争时,率领湘军出关御敌,兵败被革职。
古籍整理工作,夸张点说,素来正确无功,理所应当,讹误有罪,十恶不赦,甚而上升到人身攻击,这是不值得提倡的风气。错误产生的原因众多,可以商榷讨论,最终目的是防止以讹传讹,推动学术研究的进步。
继2016年9月凤凰出版社推出《吴大澂书信四种》之后,2023年5月,陆德富、张晓川整理的《吴大澂书札》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因吴大澂是笔者近年研究的兴趣点之一,故对此书期待已久,甫一面世,便觅致一册,粗略翻读之下,不无感慨。诚如整理者在《前言》中说“尤其是对于吴大澂而言,这些信札更是认识他一生行历与内心世界的直接史料,具有较高价值”,“遗憾的是,有些散见的吴大澂的信札,由于种种原因此次未能收录,书中有些收信人的姓名暂时还不能确指,只能留待将来”。
国内外公私所藏吴大澂书札,“未能收录”者确实不少,暂且不论。至于“有些收信人的姓名暂时还不能确指”,窃以为尚有献替的空间。如第58页致韩绥之,当是谢家福(1848—1896,字绥之)之误。谢氏热衷慈善事业,屡次参与赈灾,曾在苏州创办电报传习所,生平与书札所述内容契合。谢氏家藏友朋书札原件大部分归藏苏州博物馆,零星流散在外,早在民国年间,谢氏后人谢行惠曾编印《谢氏家藏同光诸老尺牍》一种,内中便收录这一通吴大澂书札。第200页致王广文,广文系教官,非人名,且此札从内容看并非致王文卿者,显然有误。第327页致尹元鼎,伯圜名尹元鼐,然则“鼎”系“鼐”之误。第331页致恽祖翼,上款“知无主人”为苏州人彭祖贤(1819—1885),而非常州人恽祖翼(1837—1900)。
《谢氏家藏同光诸老尺牍》所收吴大澂手札。(作者供图/图)
其实早在2019年7月8日,夏子魁就曾对“知无”是彭祖贤的别号,作《关于“知无”款是否为“彭祖贤”的考证》一文,刊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加以讨论。此前,有位以收藏清人书札的朋友笃斋先生也曾以“知无”是谁下问,据笔者阅读吴大澂、潘祖荫、翁同龢等相关资料的经验,知无是彭祖贤不太为人所知的别号,就像潘祖荫的别号苏舫、苏盦,吴大澂称汪鸣銮之潜泉(常被人误以作西泠创始人之一吴隐)一般。
或许陆德富、张晓川两位先生整理《吴大澂书札》时,曾查阅到《关于“知无”款是否为“彭祖贤”的考证》一文,不过却并未采纳夏文的结论。之所以将“知无主人”当作恽祖翼,很可能是受到谢俊美先生《翁同龢年谱长编》的影响。
从《翁同龢年谱长编》中涉及恽祖翼的条目看,除少数真是恽氏外,大部分均是谢俊美先生一时疏忽,张冠李戴,将彭祖贤误作恽祖翼。《翁同龢年谱长编》中涉及恽祖翼的条目一共十一处,最早一次是光绪二年(1876)年尾,依据系致“知无主人”一札。最晚一次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正月二十二日致“知无先生阁下”一札。除明确上款作“叔谋”的书札之外,其余大多依据翁同龢致知无各札进行系年,史料基本源自王宏整理的《上海图书馆藏翁同龢未刊手稿》。
谢俊美先生将“知无”确认为彭祖贤,很大可能是没有对《上海图书馆藏翁同龢未刊手稿》中翁氏致“知无”各札内容进行细致考订,过分信赖王宏先生的考释,他在《翁同龢年谱长编》中对恽祖翼的生平,尤其是字号的介绍,完全沿袭 《上海图书馆藏翁同龢未刊手稿》。
《上海图书馆藏翁同龢未刊手稿》之一页。
其实,核之翁万戈编、翁以钧校订版《翁同龢日记》,早在光绪三年(1877)六月初四日就曾出现“彭知无示杭人信,极言新抚行事颠倒”之语,足见“知无”姓彭,并非像谢俊美先生所说是恽祖翼的字号,此为内证。再看《翁同龢年谱长编》光绪八年六月十六日系致恽祖翼函,谈及“南中多雨,而章门水患”,上款为“知无主人左右”。按:《翁同龢日记》光绪八年六月十六日有“彭信云鄂、湘皆蛟水,天门堤坏”。同年九月二十四日,又有致“知无先生阁下”一札,谢氏亦定收信人为恽祖翼,此札谈及:
汉堤小决,秋成尚得中中,米价乃贱,民气安闲。……尊府应北闱试者皆落,而南闱得两俊,粗可慰,敝族则寂然矣。
再启者:吾两人交谊众所夙知,故求书者委积数十件,今择最急者陈之。舍舅汤伯述,江苏候补同知,其为人倜傥,能古文,尤能为奇洒语,如皇甫持正一流。如湖北志局正可任分幕之任,但示以体制,即不至以藻绩见长,试问之王黻卿可知其为人也。如允则寄书甚易,轮船通时,一月可往还。伊得此一份薪水,当不至抱壁而枯矣。萧山与君家数世旧好,乞一拯之,其余持函而往者,记不清是何人,一笑置之而已。瓶生再行。
虽然,《翁同龢日记》九月廿四日未见给人写信的记录,但往后看两天,就会赫然发现廿六日有“致书彭芍亭,为汤伯述也”的记录,显而易见,与上引一札内容相对应。
左图为翁同龢,右图为谢俊美《翁同龢年谱长编》。资料图。
但是,如要确认翁同龢书札中的“知无”为彭祖贤,而非恽祖翼,就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彭祖贤卒于光绪十一年(1885),而前文已揭示,《翁同龢年谱长编》引致知无书札的最晚一次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翁同龢不可能在彭氏去世十二年后,仍在给对方写信。因此,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谢俊美先生对相关信札的系年考订,发生了偏差。以光绪二十三年(1897)正月二十二日一通为例,翁氏在信中言及:
鄂库如洗,最可忧悬。江防不添营,极是正办。教首可踪迹否?荆襄天下上流,公以静镇嚣,不独此邦之幸也。湘阴暂假,其精力尚未全衰,气魄终能包举。复淮事亦东南民命所系,望其早归。子固冲和,谅能曹随。南交成一相持之局,彼此骑虎,度其力未必能突海南耳。
鄂库、荆襄俱指湖北,尽管光绪二十一年(1895)恽祖翼升任湖北按察使,但次年他便擢任浙江布政使,所以从时间上看,光绪二十三年(1897)恽氏人在浙江,不可能仍在湖北当官。从信札内容提到“湘阴暂假”,应该是指左宗棠借目疾请假一事,所以这一通信札作于光绪十年(1884)正月无疑。最直接的证据,就是翁同龢本人《军机处日记》中光绪十年(1884)正月十一日有“左宗棠(初四)折。(目疾日增,仍请开缺)”的记录,次日“旨:左宗棠奏目疾增剧,气血渐衰,着赏假四个月,开缺回籍,安心调理”云云,与上引信札所述,若合符节。此前正月初七日《军机处日记》中有批左宗棠折“正月初五起身赴清江勘复淮情形”,则与“湘阴暂假”后一句“复淮事”遥相呼应。由此可以断定,《上海图书馆藏翁同龢未刊手稿》中所收知无上款信札,应是翁同龢致彭祖贤,时间在光绪二年到十年(1876—1884)之间。由于对信札上款、内容考订的失误,导致《翁同龢年谱长编》将彭知无,误作恽叔谋。不意数年之后,《吴大澂书札》中收信人姓名的考订,会受其影响,以致谬种流传,故在此不得不再加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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