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转丨昼夜有时

2023-07-18 21:40:00

(视觉中国/图)

钱永远是个难题。母亲总是处在钱不够用的窘境之中。所以她嘴上总是挂着金钱。买这条鱼花了二十二块。又该交电费了。学费最晚什么时候缴?我给了他一百块。

除了靠当裁缝挣钱,她还指望买万字票能为她带来财富。她很早就学会买万字票了。我不知道丫曳镇其他的年轻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她买万字票就像是写作业。有时是千篇一律地投注同一个号码,就像小学生日复一日地做数学题或写生字那样。她还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中奖的日期、中奖号码、投注金额及奖金。遇到罕见的事或梦到什么东西都要看一看《大伯公千字图》或《大伯公万字图》,从密密麻麻的图画和数字里找出相应的幸运号码。

吃醋是003。生孩子是249。死尸复活是0066。黑风洞是2452。

昨晚我梦到自己中彩票了。中彩票是5332,我应该投注这个号码。

在裁缝铺的抽屉里,和她的《大伯公千字图》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像拳头那么大,曾经用来装春节的巧克力的金元宝造型的盒子,三个硬币大小、金灿灿的元宝(当然也是用塑料做的),一个小巧、精致的仿真算盘(同样是金灿灿的)和一枚不知道从哪儿求来的护身符。她的《大伯公千字图》已经被她翻得又破又旧了。那也是我幼年时的消遣读物。

多少年来,这些物件一直被放在同一个抽屉里。只有她会不厌其烦地打开抽屉,拿出那本皱巴巴的粉色册子,坐在桌边,埋头翻找着她的幸运号码。那一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她既是那些物件的主人,也是它们的奴隶。她在她亲自建造的祭坛前寻求庇佑,像一个神圣、虔诚的金钱的信徒。

从我能看到的她的记事簿中,我发现她有三个幸运号码——219、762和385。她有时会直接投注某个号码,有时会在号码前面加一个数字。至于为什么加那个数字,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219代表“结婚”。她在前面加了“2”,2219代表“车撞进屋子里”。她出席某个亲戚的婚宴了吗,还是她梦见一场车祸了?

762代表“鸡鸭过路”。她在前面加了“5”,5762代表“行开幕礼”。她梦见五只小鸡过马路了吗,还是她参加了什么开幕典礼?

385代表“探病”。她在前面加了“1”,1385代表“双层床”。她是不是去看望谁了,还是她磕到我们的双层床了?

这三个幸运号码都不止一次让她中奖,最少的奖金是一百二十块钱,最多的有一千八百九十块钱。那些钱她不是用来补贴家用,就是给孩子交学费了。一定是这样的。

在记事簿的最后一页,她让二姐替她把不知在哪儿听到的口诀记下来:

左眼跳是有钱来

右眼跳是不好的

第一次早上看到的号码要买

口诀下面记录了她维修缝纫机的日期和费用。发财和裁缝铺,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事物了。她靠它们养活了她自己和她的孩子。

她的确很幸运。在她急需用钱的时候,她经常会中奖。奖金并不多,但也足以应付燃眉之急了。最神奇的一次发生在妹妹启程前往台湾上大学之前的一周。她靠奖金成功支付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这件事她对我们说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口吻,“幸好中奖了,不然就去不了了!”

她的那些奖金也曾带给我快乐。在我八岁那年,她得到一笔高达两千块的奖金,好消息传遍了整个街坊。那真是天降横财。所有人都雀跃万分。她意气风发地带我们下楼,陪我们在和兴父子迷你市场和南盛百货公司里转悠,给我们买玩具和零食。我选的是红色的玩具钢琴和格力高奶油卷心饼干。我在那台小巧的钢琴上学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是《客人来》。那盒饼干是我拥有的第一盒格力高奶油卷心饼干,我记得它的价格是一块两毛,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在我眼中,它是一种高级的,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零食。

从此,格力高奶油卷心饼干总是瞬间就能唤起与她有关的记忆,那段散发着金钱、喜悦和好运的味道的甜蜜回忆。

多年以后,真正能够勾起刻骨铭心的回忆的是福利彩票。这一次,这个物件多了一种宿命的腐朽气味,我曾经对之既憎恶、恐惧,又迷恋不已。它同时拥有建造和摧毁的力量。附着在它上面的还有关于家族的沉重记忆。

在想钱想得快发疯时,我会买福利彩票。这是搬到天津以后的事。在这座城市,我越来越孤独、疲惫和无力。我还没有钱。

我每周买一张彩票。有时买两张。我在去买菜的路上在彩票亭驻足,花几分钟刮彩票。我认真地阅读彩票上的游戏规则,并反复确认有没有中奖。

玩刮刮乐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我是真切希望好运气从天而降的。

“原来你真的指望中奖啊。”对此夏木有点诧异。

我也会在笔记本上记账,记下买彩票的日期、金额和结果。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做这件事的。我从来都没有记账的习惯。

第一次幸运之神并没有光临。不过第二次他真的来了,带来了五十块钱。我当下就以为自己品尝到不劳而获的滋味了。但很快幸运之神就离我而去。这一点都不奇怪。

怎么可以奢望一劳永逸,指望时来运转呢?

某个夜晚,当我再一次在记事本上写下那些绝望的数字时,突然想起母亲的那些记事本来。我发现自己和她在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从前她做的事被我延续至今时今日了。夜深人静,坐在书桌前,我背脊一阵发凉,对这么迟才发现这个事实感到悲哀。

你是你母亲的女儿。看,你多像她。

当我满怀期待或垂头丧气地走向彩票亭时,这种腐朽的宿命感越来越强烈。我一边走,一边想着依约新村和丫曳镇的那些男人和女人。那些脸孔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尽管有很多人是我不认识的。在距离如此遥远的地方,就在我走向那座红色的彩票亭时,埋藏已久的关于家族的贪婪和丑陋再次重现在我眼前。

我在走向深渊。这个深渊带给我转瞬即逝的快感,也使我承受着深刻的痛苦与绝望。

我就是赌徒的女儿。我从始至终都怀抱着赌徒心理去做那些事,买彩票,埋头在书桌前或趴在床上写作。我和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些人的脸孔是在六年前。那年我回乌拉港过年,常常在早晨陪父亲母亲到过港买菜。母亲热情又爱面子,逢人便说我是“从中国回来的三女儿”。她带我去和烧鸭嫂打招呼。我认得那个女人。一个矮矮胖胖,笑声爽朗,烧鸭做得相当不错的中年女人。母亲不是带我去她的烧鸭摊,而是径直穿过南益茶餐室的大堂和厨房,走进一个紧挨着后门的房间里。那是个隐蔽又逼仄的房间,看起来像储藏室,简陋、龌龊,老旧的电风扇在角落咿呀作响,房间中央摆了桌椅,烧鸭嫂正和三个男人围坐在桌子边打牌。

“我女儿从中国回来了。”

“今天还写吗?”打过招呼后,烧鸭嫂笑盈盈地问母亲。

“今天不写了,明天再写吧。”母亲说。

在这里,人们用“写字”指代买万字票。最近烧鸭嫂也开始替人“写字”了。她一只手剁烧鸭,另一只手握笔在小纸片上写下潦草的数字。很久以前,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些小纸片曾经有着美丽的颜色,粉色、淡黄色、浅蓝色。它们比我嫩弱的手掌还要小,我一度迷恋它们,也模仿大人在上面写各种数字。

“他们怕警察抓,躲在里面赌博。”从那个房间走出来后,母亲笑着对我悄声说道。

“写字”的人也怕被抓。买或卖万字票都是不合法的。不过,在这样的小镇,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人会诬陷自己的邻居或朋友。

于是你经常见到有那么一两个人总是穿梭在茶餐室的桌椅之间。他们看似无所事事,散漫、无聊,热衷于寒暄问暖或打探消息。在一张桌子边坐几分钟后,他们就会转到下一张桌子。

“今天要写吗?”所有人都说着一样的话。

后来母亲的脸也和那些人的脸一样了。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她想钱快想疯了。她做不了衣服,没有了收入,账本上不再有新的数字了。

不。不对。事实是她有了新账本。这次不再是那种散发着廉价仿真皮革的气味的黑色记事簿,而是比巴掌大一点的米黄色封皮的单线簿。但她没来得及写下什么,只在最后一页记下她生病后,她的弟妹们给了她多少钱:

9-12-2017   弟弟  300

10-12-2017  5姨  500

10-12-2017  亚右  500

14-12-2017  亚坡  1000

7-2-2018    5姨  500

那时距离她的死亡不到半年,我还没回乌拉港。我不知道姨妈们去看她了,只知道二舅去看过她,因为二舅给我发来一张他们的合影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生病后的脸。一张病恹恹、苍白的脸,凹陷的双颊把那个肥大的鼻头衬托得更大,更圆,也更亮。她的头发不再是卷曲的。刘海很短,看得出来是刚修剪过。那段日子,除了死亡,她惧怕的还有化疗会使她的头发掉得精光。

不管怎样,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很高兴。

在另一张纸上,她记下大姐给了她多少钱:

25-3-2017   1000

14-5-2017   1500

1-9-2017    800

29-11-2017  1000

10-12-2017  500

23-1-2018   500

4-2-2018   1000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她在上面记下了很多电话号码,每个号码旁边还有一个金额。直到她死后,那张纸一直都在裁缝铺的电话旁。那是顾客的电话号码和他们欠的制衣费。当她还有力气时,会逐一打电话叮嘱顾客过来还钱。在她死后,父亲成了那个催债的人,不过他好像很快就放弃了。

最后的几个月,她想钱想疯了。她想方设法攒钱。她有了新目标——到私立医院接受化疗和买房子。从前她攒钱是为了她的孩子,现在她要为自己着想了。

她相中了一间老旧的平房。房子离我们家很近,面对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我们一起去看过。那个居民区就是当初父亲说将来要把她送到那里的地方。当父亲那样说的时候,我并没有制止他。我只是沉默不语。

但她身上只有五千马币,根本买不了房。所以她指望能像以前那样,靠万字票拯救自己。

她下注下得越来越凶猛。不出门的时候,她用家里的电话打给万字佬,有时叫我替她用手机打。她不会用手机。

父亲指责她花太多钱了,尽管她花的不是他的钱。于是她偷偷到附近的商店借电话。我们不敢让她单独出门,所以执意陪她下楼。她谎称要买东西,被我和妹妹发现她站在杂货铺的收银台打电话。那一刻所有人都尴尬不已。

一夜之间,她仿佛变成了一只瘦弱、畏缩的过街老鼠。所有人都瞧她不顺眼。

我和她都没再中奖。二姐说也许她的好运气已经用光了。她没有如愿时来运转。婚姻生活不如意,化疗效果不理想,死后所有的钱都归她的丈夫了。真真是“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

我却还在等待我的时来运转。

不过我不买彩票了。我已经意兴阑珊了。

© 2023, 免責聲明:* 文章不代表本網立場,如有侵權,請盡快聯繫我們 info@uscommercenews.com * 讀者評論僅代表其個人意見,不代表本網立場。評論不可涉及非法、粗俗、猥褻、歧視,或令人反感的內容,本網有權刪除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