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房地产时代的建筑青年们

记者 | 陶紫东

编辑 | 张云亭


2018年,在高考大省广东的高考录取榜单上,建筑学是“金字塔顶端”的专业。考生想要进入传统强校同济大学的建筑学专业,至少需要672分、全省排名前232名。6年之后,这一门槛跌至650分、省内位次高于2852名——名次前后对比的差距将近10倍。类似的曲线在其他省份同样上演:昔日的状元首选,正逐渐成为需要谨慎选择甚至会被旁人劝退的“遇冷专业”。


数据的转折还不仅仅出现在志愿填报中。十余年前,高等教育研究机构麦可思发布的《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把建筑学推上了“断层第一”的宝座:2014年,建筑学专业多项就业指标位列各主要专业第一位,本科毕业生就业率高达98.3%,几乎所有人都能进入相关岗位;在毕业半年后收入最高的专业中,建筑学以毕业后半年平均月收入4757元高居榜首,其次才是金融学、软件工程等专 业。


然而《2024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中,建筑学的名字已彻底消失。如今,建筑学毕业生的就业满意度不仅低于本科平均,工作与专业的相关度也跌至70%,这意味着每三名毕业生中,就有一人转向无关领域。薪资虽仍略高于本科平均水平,但优势已几乎不复存在。


房地产行业的骤冷,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月到6月,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同比下降11.2%,其中住宅投资下降10.4%。产业收缩直接挤压了建筑学人才的吸纳空间。


然而,最深层的矛盾并非行业冷暖,而是专业培养与市场需求的错位。3位建筑学科班出身的公司人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的讲述,揭示了这种错位的多重样貌。


对还没毕业的建筑系学生而言,行业下行期带来的困惑与焦虑几乎贯穿了他们的大学生活。课堂里,他们被训练成为理想化的建筑师,可走出校门,他们要面对的是市场需求收缩的惨淡现实。仍在学校读书的00后黄宇杰是在行业低点“逆流”考入建筑系的跨专业研究生。他的选择看似非理性,却代表了年轻人选择专业的一种新态度:不再将学科视为一个明确的职业通 道。


博士在读的杨剑飞选择坚守创业,他向我们揭示了教育体系内在的问题:建筑学极其强调实践,但很多学生参与真实项目的机会有限。过去的技能训练多针对房地产黄金时代的住宅和商场设计,但市场需求已转向新兴领域。这导致毕业生即使来自顶尖院校,也可能缺乏实操能力和适应力。他还指出,建筑学的学科教育有点类似“师徒制”,学生能力和实践经验高度依赖导师培养,缺乏统一的训练标准,导致毕业生技能参差不齐,难以满足市场需求。


从建筑跳槽至游戏行业的朱文瀚,其经历则充满了幻灭与重构。他深刻思考了中国建筑行业的积弊,诸如对政府过度依赖、内部的恶性循环以及个人创造力的湮灭,但他仍不掩饰自己对建筑这门学科的热爱。他的经历,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建筑教育作为一种强大的“通识教育”,其价值或许远超一个行业本身。


无论坚守还是改行,这些路径并没有对错之分,却共同指向一个现实:学校培养的是理想化的建筑师,市场需要的却是能快速适应、将能力跨界迁移的多面手。市场繁荣时期,这种错位被掩盖了;衰退之时,它便赤裸显现。

建筑学热度的起伏,是一个更普遍的隐喻。任何一个今天的“热门专业”,都可能在几年后迅速遇冷。真正需要思考的,不是单一专业的冷暖,而是教育能否在行业周期之外,为年轻人提供抵御不确定性的能力。


01

在行业下行期学建筑



2019年,我考上了南京林业大学,学环境设计下属的室内设计专业。我高考时走的是艺术生方向,最初想学的是戏剧影视美术,但高考没考好,就误打误撞地进了室内设计专业。


我虽然是艺术生,但其实一直对建筑更感兴趣。这个念头在大一就有了。当时觉得室内设计和建筑离得近,加上学校里的不少老师有东南大学建筑系背景,我对空间又很感兴趣,制图课学得也还行,就动了跨专业的念头。毕业后,我跨专业考上了同济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现在是研二。


但进同济之后,我发现建筑学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本科的时候,我更关注的是感受、体验、人文层面的东西,但建筑学更理性。建筑专业的学习其实更像是一种训练,它会教你以一种更宏观和抽象的视角去设计建筑,虽然不一定聚焦在每个具体的人,但你不得不承认,那样设计出来的建筑,可能在宏观层面上是更好用的。


还有一个更复杂的体验是,我逐渐发现,建筑并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有意思,它其实比较沉重。要设计一个建筑并让它落地,中间涉及非常多的利益相关方、人脉和各种资源。哪怕是在上海市区做一个十几二十平方米的小建筑,也要经历很多来回拉扯,并不像我本科学艺术时以为的那么自由,大手一挥就可以解决。


我的导师没有直接告诉我这些复杂性,而是让我去实践。去年,他叫我去上海,参与他一个大约4000平方米的展览项目。团队人不多,我们作为学生甚至可以直接跟甲方对接。对接的过程比起真实的建筑项目已经简化很多了,但我还是感受到了远超预期的复杂。


这些让我意识到,建筑学的限制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其中很多是一种自我规训式的约束。例如,在设计课上,老师特别对我强调——他对其他本科学建筑的同学不会这么要求——无论你的概念是什么,最终必须落实到空间和建筑的具体形态上。


相比之下,设计创意学院那边有个环境设计专业,他们可能不那么关注最后建成的东西具体长什么样,而是更侧重于人与人的关系的流动,或社会网络如何通过设计产生变化。在建筑学院,这些因素并非不重要,但绝不是第一位。首要任务仍是建筑最终长成什么样,只有具体有形的作品会被视为真正的建筑。


起初,我以为通过改造设施、更新社区,是可以解决一些社区问题的。但现在我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盖个房子、更新一下公园就能解决的。这背后有非常漫长的过程,需要和居民、居委会、政府等各方利益相关者打交道。建筑师只是整个流程中的一环,但大部分建筑师只关注自己这个环节的工作,对前后环节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


建筑师常有的认知是,甲方改方案是对自己不尊重,但从整体实现过程来看,更值得关注的是各方如何博弈,以及这些博弈最终如何塑造建筑。明星建筑师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我没办法简单地说自己是否喜欢处理复杂的利益关系,但我明白这是无法回避的。我对建筑行业没有太清晰的边界认定,就像我不觉得只有去设计院才算做建筑。还有一些小型事务所或工作室,它们可能不那么在意建筑的最终落成,而是更关注其他方向。我可能会倾向于选择这样的方向。虽然在传统建筑从业者眼中,这可能“不那么建筑”,但对我而言,这或许更符合自己对设计与社会影响的理解。


来这边读书之后,确实有同学会问我,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跨考建筑专业。这或许也反映出艺术生和工科生的某种区别,艺术生更倾向于选择自己真正愿意做的事,不会太受外部因素影响。本科时我其实并不太关注行业变动之类的问题,只是单纯地想学空间设计相关的内容,所以就选了建筑学。我们原本专业的就业面也比较宽,大家不会觉得你学了这个就非得干这行不可。


而且,我还是更看重具体的方向。我导师的研究方向和我感兴趣的内容比较接近,虽然建筑学里确实有些规范或习惯让我不太适应,但整体上和我本科想做的事有衔接。所以我更关注的是当下在做的事,而不是整个建筑行业是不是“不行了”,或者就业怎么样。我从来也不觉得学了建筑就非要留在建筑行业不可。哪怕做展览、做其他项目,未必非要在传统的建筑框架里。


我周围大部分同学其实都不太想留在建筑行业。他们本科就是学建筑的,比我更清楚这行的实际情况,比如在设计院加班有多累、收入到底多少、加班对健康有多大影响、干得有多不幸福。这些他们可能都已亲身经历过,所以很多人准备改行。


我原本以为,大家改行是为了多赚点钱。年轻人想多挣钱也很正常。但后来跟我一个学妹聊,她告诉我,“网上都说,同济建筑研究生学院快变成产品经理学院了”,好多人都在往互联网大厂跑。但她觉得,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看别人这样做,也就跟着做了。


我举两个室友的例子。一个对写代码更感兴趣,也觉得互联网行业收入更高,所以正在尝试转向AI或互联网方向;另一个室友比较特殊,他已经工作很多年了,在设计院轮转过一圈才来读研。他的职业规划就比我周围的其他同学更成熟,他现在更想要一条安逸稳定的路,比如读博进高校。总之,他完全不想再回设计院了。


研究生阶段,同济会用“梯队”制代替传统的班级概念,每个梯队代表一个研究方向。我所在的是“当代建筑与空间策略研究”梯队,其他还有外国建筑史与理论、中国建筑史与理论等等。


说起来,我们梯队在建筑学院里可能比较“亚”——我们不盖房子,而是做展览和文化的研究,研究的对象可能也不那么建筑,比如我们会研究基础设施带动下的城市发展,这其实可能和艺术会走得比较近。我师门里的学长学姐们,毕业后基本上也都没做太“建筑”的工作,但大多还是和建筑相关。比如有些去做快消品的室内空间设计,也有些转向游戏行业,但多少也和建筑有关。


我最喜欢的一门课是“建筑人类学”。它和大多数建筑学课程不太一样,关注的不是怎么设计或建造一个建筑,而是建筑最终是如何被建筑出来的,以及建成之后如何持续被使用和重塑的。


这门课要求我们每个人自选一个田野调查点去做调研,并在中期做汇报。有些同学的研究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位就去研究“人为什么总爱待在厕所隔间里不愿意出来”。他讨论的是这种空间给人怎样的心理和使用体验,以及在当下这个看似人人相连却缺乏深度联结的社会中,人们对私密感的需求被放大了。这种调研听起来可能不那么“建筑学”,因为它不关心厕所长什么样、好不好看,而是更关注空间与人的关系。


我自己做的是福建游神仪式的研究。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很多村落面临拆迁,逐渐被高楼取代,我关注的是游神这一传统仪式如何适应这种变迁。比如它是怎么与具体的场地、广场或老宅子发生互动和联系的。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课题,能探索建筑是怎么被生产出来的,空间和使用者有什么样的关系。


但这门课也有缺陷,它缺乏真正的田野训练,学生们大多还是习惯在办公室里查资料。


建筑教育中,不同方向的导师风格的差异很大,这导致带出来的学生也很不同。我有个室友的导师是技术方向的,他们要去工作室打卡,按工时发钱,做的是画施工图、渲染这类很”建筑”的工作。而我们这边更灵活,更偏历史研究和策展。


我觉得建筑学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在设计课上,有些老师会用近乎PUA的话术来打压学生,让人非常不舒服。比如我学长,他本科就是学建筑的,有次设计院的老师看了他的方案,直接问:“同学,你本科是建筑学的吗?”这种嘲讽在我这样跨专业的人听起来还没什么,但对本专业的人来说,简直是否定了他们之前所有的学习。


我自己上的设计课,导师平时看起来很和善,但一看方案就说“达不到要求”,还会夸张地说“你不要纠结,我十分钟能给你做十几个甚至一两百个方案”。这种话其实就是在暗示你能力不行。不统一的标准我可以接受,但这种话语和评分机制有时候让人体验很差。


其实很多学生已经付出了不少努力,问题不完全出在我们身上。有些老师在课程设置、节奏把控上也有问题,但他们很少反思自己。上设计课的时候,他们总给人一种自我(ego)非常大的感觉。


但我并不会因此降低对建筑学专业的评价。比如,这个专业的方向较多,你依然有一定选择权,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另一方面,相比纯艺术,建筑学没有那么缺乏标准。


如果有人想报考建筑学,我的感受是不要认为读完这个专业就一定要做这行,也不要看哪个行业热门或者别人去了哪个行业就盲目跟从。无论学什么专业,在大学阶段,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应当学会主动收集信息、整合资源。无论是信息、网络还是人脉,把这些结合起来,才能慢慢找到自己未来想走的方向。


黄宇杰本科毕业时设计的短片分镜草稿,内容为基于个人经历转译而成的叙事空间。

黄宇杰参与的小组作业,内容是对建筑空间构成与场地分析的入门学 习。

 

02


没赶上好时候,但找到了新出路




2011年,我从湖北宜昌考进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那年我高考考了650多分,能选的专业很多,但我一门心思想学建筑。当时建筑系的分数线非常高,也很热门,既能发挥创意,毕业后还能赚得不错。后来和朋友闲聊时我们发现,大家初高中很多都是黑板报专员:成绩好,多少喜欢画画,但又不是美术生。我自己也是这样。


本科毕业后,我硕士保研到了同济,后来读博。我硕博期间的导师比较偏实践,从研二开始我就在他的事务所实习和工作。也因为这样,我几乎没去过大型设计院或房地产公司,从实习到创业,一直都在小型事务所里成长。


建筑学有点像医学,有很强的实践性。如果只停留在书本和理论层面,从没参与过真实项目,那么毕业后,你会发现自己很难适应市场。研究生阶段尤其关键,但并不是所有导师都会带学生做实际项目。有的老师侧重科研,有的忙于其他工作,这就导致哪怕是在同济这样的一流学校,很多学生仍然对真正的设计实践过程缺乏了解。这种教育和实践的断裂,直接导致了不少人毕业后选择改行。


我在本科接受的教育偏基础理论、有点照本宣科,不能说不好,但和同济比确实有差距。同济最大的特点是和实践紧密结合——大量职业建筑师、结构师会返校带课,让学生更早接触真实项目条件。现在来我们这儿实习的同济学生,明显比其他学校的更“好使”:思路清晰、上手快、沟通顺。但他们最终未必会留下,因为以他们的能力,去其他行业也能做得很好。


为什么这么多人改行?最直接的原因是这个行业的赚钱能力大幅下降了。过去做房地产设计,画一栋高层住宅的经济效益好到就像现在的互联网。但随着行业整体情况转折,行情变了,大家的辛苦程度却没变。而且画图这一块,暂时还没法完全被AI替代,即便前期方案可以辅助生成,但落地的施工图、节点细节等依然要靠人一点点画,还要跑工地、对材料、盯施工。建筑师的辛苦程度高,但时薪算下来并不理想。加上很多学生缺乏实践经验,没有技能优势,自然会问自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个机会更多的行业?


我自己没改行可能是因为“钝感”,还有的确喜欢做设计。回过头来看,最好的时机应该是硕士阶段,但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转型成本太高。而且我们这类留下来的人,本来也不是追逐风口的那类性格。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真正经历过房地产的“黄金时代”,所以没什么落差感。我本科同学2016年毕业,当时房地产还很好,他们赶上了最后的红利。更早一批人更是赚到了大钱。但2020年之后,整个行业变了。疫情只是催化剂,更深层的原因是高周转、大规模开发的模式不奏效 了。


我2022年才创业,在上海成立了体集建筑。我和合伙人一开始就选择了另一条路:既然没机会做住宅、商场这种大项目,那就专注于乡村建设、城市微更新,还有一些小型装置。换句话说,我们从没捞过房地产的钱,所以也谈不上“跌落”。我们就是从低谷出发的人。


我创业后最直观的感受是招人难。应届生几乎都去了互联网大厂,比如阿里、字节,想找一个合适的新人很难。如果我们想招有几年工作经验的人,就会发现投过来的简历里,80%是经历过房地产训练的那批人。他们可能很会画住宅、画商场,但他们的那套经验在我们做的这类项目里几乎派不上用场。他们未来的就业也会比较艰难,因为只会这一套东西,但市场需求没有那么多了。


在我们这行,房地产和其他建筑项目是有明确区别的:前者是由开发公司牵头的大型住宅或商业项目,设计院作为房地产行业的下游,服务于开发商的标准化生产。而我们现在服务的是具体的人:咖啡馆店主、想开民宿的村民,或是想振兴乡村的政府基层。直接对接业主让我们清楚自己在为谁设计。


我们现在很多项目来自长三角的乡镇政府,比如安吉、湖州、台州这些地方。乡村振兴是国家战略,也是基层政府的重点工作。他们需要好的设计,但往往没有渠道找到合适的建筑师。我们因为前期做过一些乡村项目,口碑慢慢传开了,现在项目量其实还不少。


当然,地区之间也有差异。我在湖北老家也尝试过类似的乡建项目,发现难度很大,当地人常常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做成这个样子”。对我们这样的小型事务所来说,开在上海、苏州或杭州这种城市会更有优势,这些地方的商业市场环境比其他城市好很多。


至于为什么选择乡村市场,部分是出于被动——城市的机会目前没那么多。上海有那么多优秀的建筑师,而城市的建设量又在变小,我们抢不过。乡村项目自由度更高,规范限制少,而且需求真实存在。


目前行业里活下来的机构,大概有三类:一是大型国企设计院,它们承接国家基建项目,只要政府还在投资,它们就能活;二是大型民营设计院,以前靠房地产,如今它们最艰难,裁员、降薪、年终奖缩水,怨气最重的也是这批人;三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型事务所,其中有些长成了成熟的大型事务所,可以承办一些比较大型的城建项目,但我听说这类公司也在收缩。


在过去的房地产逻辑里,一套房子从来不是被“设计”的,而是被“算”出来的。一块地,能建多少栋楼,造三十层能容纳多少户,做成超高层又能多出多少户。所有数据输入进去,最后会得出一个最优解。你现在住的小区,几乎都是这样算出来的。等到每个“豆腐块”被固定下来,再拿出一栋去排户型,又进入新一轮计算:哪种户型得房率最高,哪种最好卖,就选哪一种。算完户型,再加上立面,画几个阳台,整个流程就结束了。它是一种高度工业化的生产模式。


很多人在住宅设计的体系里干了5年、10年,会不可避免地被“异化”,能力会越来越单一。他们可能特别擅长排户型,一旦离开这个体系,则会发现这些能力几乎无处施展。


而我们做建筑的逻辑完全不同。假如要设计一个美术馆、一家餐厅,或者一个游客中心,我们最先考虑的往往是空间体验:尺度合不合适?和环境的关系是什么?人是怎么进入的?进入之后的感受会怎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会思考结构能否创新、设备怎样布置、材料如何选择。这是一种从人的角度出发的思考方式,也可能是从城市关系、文化语境出发,总之和房地产的逻辑完全不同。


建筑教育没有标准答案,比如设计课,并不像其他课程那样有一本通用教材,你要做场地就得翻场地的书,要做学校就去学相应规范。但真正的设计方法,只能靠老师手把手教。所以,不同导师带出来的学生,能力差异特别大。


从本科到硕士,这种差异会被放大。有些导师重视实践,学生在校期间就能接触到真实项目,毕业后进入好公司往往很顺利;有些导师更偏科研,学生可能3年时间都在写论文、做调研,等到就业时就发现自己和同龄人相比缺乏实操优势。像同济、东南这样的学校,能真正把学生设计能力带起来的,往往就那么几个老师。


建筑教育本质上有点像师徒制。你跟谁学、在什么公司接受训练,最后做出来的东西都会呈现出不同的味道。以前我没那么深的感受,但现在我在招人,会发现差异特别明显,几乎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人是跟哪个老师学的、在哪家公司待过。


而在今天,问题更复杂了。很多老师科研压力太大,教学常常让位于科研。为了配合自己的科研方向,有的课程会被设计得特别偏、特别冷门。这样做对老师来说是理性的选择,因为科研需要学生帮忙出成果,但对学生的设计能力培养来说,未必合适。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行业里人才过剩,真正符合当下市场需求的人才却稀缺。房地产繁荣的时候,它养活了大批建筑师。但当市场环境变化,这些在房地产逻辑里磨练出来的能力,未必能适应今天的小型事务所或新兴领域的需求。


同济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特别。他们意识到校内老师的科研任务太重,就请职业建筑师回学校授课。这样至少能让学生知道,现在的事务所究竟在做什么,市场需要怎样的能力。


这个社会变化的速度很快,就像房地产那样,你没有办法预测未来的市场会怎样,所以我觉得最重要的一个品质,应该是学习和应变能力。包括我们自己,实际上很多时候也是在边学边做,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读书的时候,建筑系学生可能多少都幻想过要做明星建筑师,要标新立异,要与众不同。但接触了真实社会后,我越来越意识到建筑师没那么重要,我们只是社会正常运转中的一环。有时候姿态越低,反而可能收获越多。如果你一开始就用居高临下的心态做事,那可能会忽略掉很多细节,也很难像我们一样和村里建立如此紧密的联系。


比如在安吉,我们从一个村里的咖啡厅项目开始,慢慢变成了整个村的“设计顾问”:从垃圾桶、标志牌到养鸡的鸡舍,都可以做。这些其实都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只是以前不屑于做,或者没有关注到这些领域。我们现在和村里是共同成长的关系,这种深度介入是以前不敢想象的。


在我看来,这个行业当下最需要的,是要能够回应最真实和朴素的社会需求,这也是体集建筑的自我定位。具体来说,就是过去的大建设时代,大家服务的是一个抽象的对象、一套标准化的生产流程,现在我们切入的则是很细分的市场,每个项目的需求都很独特。


这个滑坡惨烈的行业也反映了高等教育的问题。2010年前后,很多学校跟风开设建筑和室内设计专业,几乎是在为房地产定向培养,学校配备的老师可能也是临时凑出来的。那会儿市场需求很大,学生可能学几年制图就能进设计院。但现在这些学科正在被裁撤。高校的教育我觉得不应该也很难跟着市场摇摆,任何跟风设定的所谓新型学科,未来都有可能重蹈覆辙。


如果你问我,如今建筑系学生毕业后的理想路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没有。10年前这个答案很明确:进设计院,考注册证书,升项目负责人,当所长。或者去房地产公司做项目经理。但现在这条主流通道机会不多了,很难说出一个所谓的理想路径。当然,这反而能让你更理性或审慎地去思考自己的发展,而不是追随大流,因为没有大 流。


现在毕业后还留在行业内的学生,都已经算“小众”了,因为大部分人都改行了。我觉得现在应该把建筑学当成一种通识教育,这个学科能教你的其实很多——它教你审美、懂城市文化、懂历史、懂结构和机电,还训练你的空间思维和自学能力。实际上还是过去行情太好了,大家都默认一定要留在本行业内。如果你把它当成通识教育,它对能力的培养其实是很综合的。


我导师后来带的硕士生们现在基本都改行了。有去做产品经理的,有做游戏的,最多的是互联网大厂的产品经理,因为他们很能理解客户,同时也有审美,整合和协调能力还强,小到字体UI和排版也都能做。


如果现在有年轻人想报建筑,我会建议:别冲着行业来,但可以冲着学科来。如果你喜欢建筑,现在反而是“抄底”的好时机。分数要求低了,竞争没那么激烈了,而且顶尖学校的老师都非常优秀。毕竟其他专业现在也找不到工作。


杨剑飞为安吉乡村设计的酒店。

杨剑飞为安吉乡村设计的鸡舍。

 

03

我对建筑行业祛魅了




我是2017年从建筑学本科毕业的,之后去新疆读了3年研究生,2020年疫情那会儿我到了上海。我的第一份工作听起来很“标准”,入职了一家以文旅项目闻名的建筑事务所。当时那家事务所有150名左右的员工,在业内如日中天。

那是行业最后的辉煌期。毕业第一年,公司给我开的年薪总包是18万元,即便在当时也算是很高了。而现在,对于一个二本建筑生来说,或许已经是不敢想的价格。那时,周末出去见朋友,聊的都是将来一起开独立事务所。2021年,疫情有所好转,很多原本在国外的年轻建筑师因为躲疫情回国,整个行业突然变得蓬勃向上。会觉得未来很清晰,我们都一步步积累着经验和人脉,离梦想越来越近。


转折发生在2022年,整个行业从那年开始就不对劲,至少我的判断很清晰——之前的一切繁荣,都是梦幻泡影。2023年行业崩盘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型地产项目已经完了,如果我还在这样的商业事务所按部就班做下去,将来肯定会面对职业危机。


我在第一家公司待了快3年,2023年4月,我提了离职。那时只是出于对职业生涯的焦虑:必须离开重资产的文旅项目。


当时我甚至想过出国重新读书。我本科是二本,建筑又是一个挺精英主义的学科,像我这样学历普通的人想要独立执业困难重重——但在行业下行期,这几乎是唯一出路。


出国之前,我想尽可能地积累一些小规模的、精品的建筑项目经验,正好当时有个朋友接了个不错的乡建项目,叫我帮忙。那一年干活挺愉快的,我们经常到村里去,和当地人打交道。过程中我认识到,自己更擅长的是前期策划、项目管理、驻场协调这些“非设计”的工作。


经过这一年,我对建筑行业反而有些祛魅了。国内的建筑行业过于依赖政府和开发商,私营部门的项目很少。换句话说,是一个依附性很强的行业。行业下行时,能活下来的公司,并不是设计做得最好的,而是离政府近的。我眼见很多水平很好的独立建筑师,最终都沦为这类公司的外包。


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独立建筑师可以更自由地接一些项目。但离开了这些地方,就很难把精力全都聚焦在建筑设计上了。不是说完全没办法,而是你要花更多的精力去应对政府和开发商。这背后是另一套逻辑,跟单纯做设计不一样。你很难成为一个传统意义上,或者说理想中的那种建筑师。和各方周旋是我的强项,但擅长并不代表喜 欢。


2024年,我转行去了游戏行业。其实建筑这个行业给人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很高的,当一个项目落成,你会感觉自己有了一个作品,多多少少有一点在帮这个世界变好的感觉,这种正向激励很强,而且它会给人一些比较高的文化资 本。


虽然我之前说了很多这个行业的坏话,似乎建筑师只能受制于甲方和政策条文,但建筑师毕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职业,沉淀下来了很多专业知识。专业性给了建筑师话语权,你能多大意义上树立自己的专业权威,就能获得多少自我表达的空间。背后的职业传统和身边的同行会给你一些底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你去对冲创作中的压力。


游戏行业不一样。我的岗位是编剧,虽然它看起来像是纯粹的创作,但流行文化中的创作空间其实是更少的,你会更直接地面对手中的情绪和反馈,而且互联网时代的流行文化创作面对着全新的局面。媒介变得越来越发达,行业中并没有很成熟的经验可以借鉴,创作者们只能慢慢摸索。所以内容创作其实更困难,表达空间更少。


宏观来看,做建筑和做游戏非常像——两者都是巨型系统工程,都需要上千人规模的协作。建筑有艺术和技术两面,游戏也是;建筑要从概念落到图纸再建成,游戏要从策划落到代码再上线;建筑要协调业主、施工方、政府,游戏要组织策划、程序、美术。


两个行业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毕竟游戏行业还处在野蛮生长期。建筑行业有上千年的历史,现代建筑工程有明确的分阶段流程:概念方案、扩初设计、施工图、施工跟进:每个节点该深化到什么程度,大家都很清晰。但游戏行业没有这么多成熟的积累,大家只能商量着、摸索着来。


其实很多人不舍得离开建筑行业,我很理解他们。每一个建筑人在求学的过程中都吃了很多苦,沉没成本很高。而且,建筑是个周期性很明显的行业,在2008年和2015年都有过低潮期,但大家都熬过来了。但我觉得这一次跟上两次不一样。这个行业不可能再有过去的那种辉煌了。


在游戏公司待了一年多后,我又离职了。现在还在找新的机会,还是打算留在这个行业。至于建筑行业,感觉是回不去了。我很难再去想象一个作为建筑师的职业路径,不是不想,而是太难了。


建筑行业现在有很多地狱段子。比如大家经常用来互相调侃的2690、2740这两个数字。这是上海规定的最低工资,也是很多在设计院死扛的朋友们每个月的薪资。这个行业还在疯狂扩张的时候,薪资结构本来就很畸形,设计院建筑师的工资非常依赖年终奖,现在项目没了,年终奖归零,月薪就成最低标准了。


过去解决了最多就业的设计院,很多已经塌陷了。有的人硬撑,有的人自己去找出路。我有些朋友还在坚持自己开事务所,他们的模式都极致精简:要么是夫妻店,要么是好哥俩,条件好点的招一两个全职员工。如果项目忙不过来,就紧急招实习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较合理的成本结构。


我很佩服那些坚持在建筑行业的朋友。我认识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独立建筑师,毕业于名校,多年磨练自己的技艺,综合能力极强。一年下来,扣掉事务所的运营成本,到手可能还不如一个大厂的应届生。以他们的学历和各方面能力,假设换一个行业可以获得比现在更高的收入和更舒服的生活,但他们安贫乐道。


话说回来,我不觉得建筑行业崩塌是一件坏事。这个行业过去欠了太多债了。行业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那种“不正常”。这个行业水太深,又和国民经济深度绑定。有太多灰色地带,也有太多的不规范操作。


归根到底,建筑是一项公共事务。上学的时候,我们或多或少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我们的设计要为公共福祉负责。但作为一个国内的建筑师,你必须说服自己别想太多:你没精力、也没有权力为那玩意负责。大部分情况是,你只有把政府和开发商搞定,才能把项目立住。这个过程也没有什么公众参与的可能。


过去几十年的超高速发展落下了很多东西,现在回头看,或许那些落下的才是最重要的东 西。


做设计的时候,我有时候会跟新人唠叨:你在电脑上随手画一根线,3000公里外拔地而起的可是一堵墙。你必须谨慎,因为你要意识到它对当地意味着什么:对自然环境会有哪些影响?对当地人的生活会带来哪些改变?我自己很清楚,说这些其实也没什么用都是自我感动,连我自己都没去现场看过。设计过程也要控制成本,可能只有主创才有机会去现场,而且也不可能天天去。


我个人觉得,近几十年的国内建筑教育,培养的其实是“技术官僚型”的建筑师人才。建筑师更像是一个庞大系统的延伸。很多学校,尤其是水平相对一般的院校,基本上就是走这条路:把学生培养成非常熟悉规范、懂得如何在复杂规则里找到出路的“技术人才”,与行政系统紧密配合,贯彻其意志。


这种培养模式的结果,就是建筑师的人文素养往往会显得不足:比如应对复杂场地的能力、对建筑社会影响的评估能力,对普通人生活需求的感知力。很多建筑师日常的工作,基本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满足各种国内建筑规范,在这个规范中帮开发商偷一些面积。


但与这种模式相对的,还有另一种“人文主义”的建筑传统,把建筑师视为匠人。在国内,只有少数几所顶尖的学校会有意识地培养学生这种观念。而在这些学校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种培养下形成“独立建筑师”的意识:关注建筑的公共性,用建筑主动地回应现实问题,并承受这种选择带来的痛苦。


在我就读的那所学校,老师一开始就会告诉你,书里教的东西要落后现实很多年。如果你决心要在建筑行业待下去,他就会给你灌输另外一套很功利的东西:怎么做一颗螺丝钉。


如果你想要成为螺丝钉,大学里就尽快跟着有事务所的老师实习,尽早去学软件、学规范,去接触中国最普遍的住宅项目,然后在这个过程中理解开发商和政府最关注哪些东西。如果你想学这些东西,那二本学校教的可能比同济的老师还要 好。


我依然觉得,建筑是个非常值得读的专业。建筑行业是一个系统工程,学校在培养建筑师的时候,会希望你从行业的上游到下游啥都懂一点,所以课程设计上也很有意思。除了设计,学生还要投入大量精力去学建筑材料、结构、力学等课程,甚至还有建筑经济和施工组织管理。这个学科教你理解一个复杂系统是如何从头到尾运转的,有了这种视角,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会更加清醒。


朱文瀚读研期间在新疆调研过的吐鲁番农村。

新疆伊犁,朱文瀚调研时经过的农田里的古建筑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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