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评《一生一事》丨一生一事一回声

2023-08-28 12:12:30

出版人李昕与他的新著《一生一事:做书的日子》。(资料图/图)

李昕先生是一位出版家。1982年大学毕业,好几个窗口欢迎他进入社会,他选择了国内的出版业,长期在编辑部门服务,他称之为“做书”。《一生一事》是李昕先生的回忆录,书名有个副标题:《做书的日子》。

那时,1982,十年已过,万象复苏,从头收拾中国文化,锦江春色来天地,这一步跨出去就是姹紫嫣红,李先生的选择得天时。他家住在北京,女朋友也在北京,父母之邦,首善之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常常在此归纳最初的因,演绎最后的果,他的选择得地利。他家世代传道授业,文化界人脉广泛,他的决定得人和。

他在决定选择做编辑的时候,同时决定放弃留学,放弃从政,后来“十亿人民九亿商”,他也放弃下海。他在回忆录中说,出版业可以“传承文化,传播知识,启迪思想,推动进步,启迪改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在这样的价值观之下论本末先后,编辑部是出版社的心脏,居国民素质的上游,堪称“要津”。于是,他“衣带渐宽终不悔”:

198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4年。

1996,香港三联书店,8年。

2005,北京三联书店,9年

2014,北京商务印书馆,9年。

出版社培养作家,成就作家,我们视为文学的保姆。编辑部是出版社的心脏,守护作家,我们视为文学的傧相。人生、自然,是作家的上游,出版社是作家的下游。出版社又是国民素质的上游,关乎文运兴衰,国家的软实力,国家社会在国际上的能见度。

李先生说:“这四个出版机构,都是有历史有传统,品牌响亮,出好书,出精品的,这是我的幸运,因为做编辑需要有一个好平台,好的平台可以给编辑带来更多的资源,创造更多成功的机会。”谦谦君子,将一生成就归功于客观环境,他说的也是老实话,古人遗训:“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说到李先生“做书”,我感觉读后感永远不能代表原著。做书的前锋是编辑,编辑并非仅仅是出版社的一个职员而已,他好比医院的医生,学校的教师,乐团的演奏者,是一种精英集合,听听医生的名字,你就知道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医院,看看演奏者的名单,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乐团。

《一生一事》记述,三联为杨振宁和夫人开新书发表会,问杨氏要邀请哪些嘉宾,杨氏开出来的名单尽是政界显要,社会人士对作家这个角色缺乏了解,可见一斑。在出版业各部门中,只有编辑和作家有共同语言。自然而然,编辑成为作家和出版社之间的唯一联系,他代表出版社,他疏懒就是出版社疏懒,他傲慢就是出版社傲慢。反过来说,他的一切优点也都是出版社的优点。出版社要依靠责任编辑一点一点与作家建立共信,可以说关系到作家的向心离心,出版业的荣枯兴衰。一流的出版社也要靠一流的编辑对外体现,对内奉献。李先生对四大出版社的称道,强调了客观的条件重要,他的成就,除了客观的条件,还得有主观的条件:专一与有恒。“一生”有恒,“一事”专一,书名含蓄,语重心长。

《一生一事》2022年12月出版。书中估计,由1982到2022,李先生在工作岗位上参加选题出版的书超过一千种,担任终审的书两千五百种,共约五亿字,除了开会、出差、睡眠,就是看书。他何以能够不厌倦不疲劳呢?原来做书有一个完整的工序,并不只是排版、印刷、装订而已,“书”的内容来自人生和自然,它在成为物质之前已经存乎天地之间,这个苍冥中的“书”进入作者脑中化为形象符号,再由作者脑中移到纸上成为文字。出版业把没有形体的书制作成书店里有形体的书,店里的书又变成读者胸中之书,“启迪人们的思想,认识现实,改造现实,促进社会的进步”,功同造化,这是又把书还诸天地了。做书的人置身于这个大循环之中,海天有尽,我愿无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就乐此不疲了。

俗话说“买金的遇不到卖金的,卖金的遇不到买金的”,李先生不讲“遇”,他讲“找”,买金的一定可以找到卖金的,访书如访贤,唯恐交臂失之,不要“左顾右盼,三心二意,挑肥拣瘦”。清朝有个戴名世,他说自已胸中有百卷书,等待有人诱而出之,李昕先生于无书处见书,“诱而出之”得心应手,买金的发现金矿,帮助卖金的人开采,既是名人轶事,也是文林趣谈。

欲知其详,请看《一生一事》记述牛汉、屠岸、北岛、孔丹、何兆武、各位名家在三联出书的经过。

李昕先生有四大出版社的阅历,四十年的编辑经验,体制内和体制外两大潮流激荡,周旋于中国当代文化界精英之间,五亿字书稿经手过眼,读万卷书、穷千里目,底气极厚,全书四百多页,只是冰山一角。但是这本书并不深奥,全部用大白话写成,浅显流畅,如清水由地下深层喷出,亭亭如盖,晶莹透明。语言老妪能解,内蕴虽宿儒不能穷究,所谓厚积薄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身居异邦,社交范围以内有三十位朋友看过这本书,封面设计首先得到称赏,认为创意十足,淡雅而能夺目,难得。书虽厚,拿在手中轻软舒适,装订的确如蝴蝶展翅,可以平摊在桌上,不像砧板上鲤鱼打挺。内容方面,众文友认为李昕先生对人诚恳,对书尊重,著作人能得一遇,可以称幸。有人说李先生得天时地利人和,成为出版界佼佼者,他写回忆录不贪天之功,不贪人之功,对一同工作的编辑不吝称扬,令人感动。有人说做书在想象中为一枯燥工作,李先生写来豁然开朗,活泼有趣。他在工作中有至乐,不可言传,笔墨中见性情,读者有心,得之于言外。

有人说,这本书记下当代文化界许多名人的趣事轶闻,有张力,见性情,给人生增添调味剂,可读。一位书店老板说,此书将自已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可以当做出版手册,恨不能在十年前读到。有人说李昕先生这本书可称为好书导览,他对自己经手做成的书往往有几句隽永有味的评点,令人对那些书心向往之,世上有这么多好书,我们应该看却没有看过,恨不得都买来摸几下翻一翻才甘心。

还有人大处着眼,认为《一生一事》全书的重点是人生修养。李先生赶上中国出版路线的检讨调整,参与决策,出版图书是为了大众还是为了精英?前者追求普及,后者追求提高。出版是商业还是志业?前者服从成本利润,后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还有,发扬传统还是鼓励创新?李先生通权达变,为双方设想,秉中道而行。或力排众议,或从善如流,不争功,不诿过,有担当,有温度。李昕之所以为李昕,借用画家高更的话:“世上有两种美,一种来自人类天性中的灵性,一种来自后天的学问。”他所谓后天的那一部分,尽在《一生一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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