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9日 ，从机电学院俯瞰八重天。（南方周末记者魏翠翠/图）
沿着机电学院西侧小路向前，远远就能看到红色的三个大字——“八重天”。这是一条歪歪扭扭、坑坑洼洼的小路。头顶上，电线互相交织，像是一团乱麻。
“八重天”位于广州市白云区西洲北路木棉街4号，在白云区的西南角，毗邻珠江西航道，一墙之隔的右侧是广州市机电技师学院（简称“机电学院”）。
里面唯一的通道是逐级而上的台阶，两边是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砖瓦平房。房子依山而建，单侧有四排，共有八排，地势较高，在山顶可以俯瞰四周，这也是“八重天”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过，这些砖房大多已经破败，有两间房屋已经坍塌，路上和房前的野草在恣意生长。实际上，如果不是偶然从身旁的教学楼向下俯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
作为广州电风扇厂曾经的职工宿舍，现在住在“八重天”的几乎都是风扇厂的老职工。户籍仍留在此地的有40多人，常住的有20多人，其中多半是60岁以上的老人。
风扇厂已在2000年前后倒闭，他们仍一直居于此地。2005年，机电学院曾组织动迁办挨家挨户召集开会，但协商无果。双方持续数年的争执，在于包括职工宿舍在内的1.2万平方米的土地归属权。机电学院曾拿出共有产权证，这些住户并不认可，作为当年没有享受房改、下岗后也没有住房补偿的国企职工，他们将其视为风扇厂的福利分房。
2018年前后，纷争开始加剧。当时，住户想抓住棚户区改造的政策时机，获得一定经济补偿。但得到的答复是土地产权为机电学院所有，土地属性为建设教学科研用地。
机电学院也有扩建计划，学院曾在2019年将部分住户诉至法院。法院将纠纷认定为因单位内部建房、分房等而引起的占房、腾房纠纷，不属于法院受理的范围。
自2022年白云区政府、区规划、自然资源、司法部门联合解决历史遗留供地审批问题以来，白云区老国企改制中职工安置问题逐渐解决，八重天似乎已成为最后的历史遗留问题。
国企倒闭，土地拨给学校
广州电风扇厂始建于1958年，所生产的“钻石牌”电风扇曾红极一时。上世纪70-80年代，“钻石牌”风扇开始远销亚洲、欧洲等海外50多个国家，成为广货代表。
出生于1962年的李维国1980年顶替父亲进厂，跟着大三岁的师傅学磨刀、磨钻头。他记得师傅的花名叫“土匪”，缘由是语言动作略显粗鲁。李维国回忆，员工最多时曾到1300多人，夜晚灯火通明，三班倒，产量的70%用于出口。
进厂后的待遇还不错。学徒第一年月薪18元，第三年就涨至26元。那时一包“丰收牌”香烟的价格是2角7分。
风扇厂似乎满足了他们对生活的所有需求。除了厂房、食堂外，还有礼堂、篮球场、蓝鸟电影院、卡拉OK甚至游戏厅。下班后，李维国和工友们围着14英寸的黑白电视看《霍元甲》《大地恩情》，通过收音机听邓丽君、张国荣的流行歌曲，他现在仍能随口哼出几首。
如今居住在八重天的人，都有类似的回忆。
李维国在1985年离开风扇厂。所谓“离开”，指停薪留职。此后，他开始在社会上漂泊，干过装修、卖广告灯箱、在电子厂当电工，还曾在广东省侨务办公室负责过宣传工作。
此间，由于效益尚可，风扇厂曾自建楼房分配给职工。自1982年开始建楼，历经十年，风扇厂在八重天旁的平地建了8栋5至7层的楼房，解决了厂里大部分无房职工的住宿问题。
李维国在1990年代初期也曾分到房子——大约5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但一家五口住不下。因此，他们放弃了分房机会，“说不定（下次分房）可以等到稍微大一点的房子”。
截至1995年，没分到房子的职工大概有70户。居住在八重天的有40多户，还有20多户后来分到办公楼改成的职工宿舍。但随着国企改制浪潮到来，风扇厂在几年后倒闭。
厂里的磨工罗彩莲也没分到房，她如今在八重天的房屋低矮、墙面灰扑扑，门前的小路光线昏暗，五只橘黄色的小猫在这里穿梭，见到生人就急忙闪躲。整个房间仅有10平米，水泥地面，屋里摆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
倒闭之后，风扇厂的地被机电学院相中。1999年11月，原广州机电集团向市国有资产管理局请示，将风扇厂55847.62平方米用地有偿划拨给机电学院。风扇厂和机电学院当时都属于机电局下属单位。如若回溯更早的历史，机电学院本身就为风扇厂而建。后来学校经过发展，二者才成为平级单位。
2000年3月6日，风扇厂与机电学院签署《房地产有偿转让协议书》。协议显示，转让缘由是机电学院为改善办学条件，扩大办学规模，急需解决场地不足的问题，为更好处理风扇厂转制后的遗留问题和落实解困资金，将风扇厂西部毗邻学校生活区的厂房地产有偿转让给学校使用，转让金额为280万元。
2023年7月9日 ，八重天部分无人居住的砖房已经长满杂草。（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图）
拒绝腾房
风扇厂和机电学院签署转让协议后，需要有关部门审批才能确定最终的转让土地面积。
2000年6月19日机电学院呈给广州市国土房地产管理局的报告显示，经广州市机电集团公司批准，同意将风扇厂生活区用地43341平方米的土地转让给机电学院。另有广东省契税纳税申报表中显示的房产面积同样为43341平方米。
也就是说，虽然机电学院当时申请5.5万平方米用地，但实际划拨为4.3万平方米。
南方周末记者问及1.2万平方米土地相关文件时，学校负责人表示没有相关的审批文件及契税纳税申报表，但其向南方周末记者出示了这1.2万平方米土地的产权共有证。
这份产权共有证中，附记一栏注明，土地未办有偿使用手续。两份产权证明的登记日期均为2002年3月7日。
为做好企业善后工作，职工宿舍由风扇厂留守小组代管至2007年5月1日。值得一提的是，在转让协议中，受让方责任包括，经房地产部门取得产权后，负责安置风扇厂部分职工以利解困转制工作。
2005年左右，机电学院曾成立“动迁办”，派出多个小组挨家挨户动员退房，补偿条件是每平方米300-500元。大多数职工并未同意，只有少数在广州市区有房的职工选择退房。
2007年6月，八重天职工宿舍的租金收益及管理权被正式移交至机电学院。
八重天住户曾到白云区政府反映诉求。2018年3月提出的诉求包括政府对聚居点实行棚户区改造、确认土地权属问题等。白云区信访局邀请广州市人社局，协调白云区人社局、住建局、规划局、街道办等实地查看。
松洲街道办事处的答复是，机电学院与风扇厂在2000年3月6日签署转让协议，将厂区土地及建筑物有偿转让给机电学院，包括55901.87平方米的使用土地面积及其无产权的职工宿舍；机电学院已取得上述物业的权属证书，同时职工宿舍（即八重天）已随土地所有权一起移交机电学院。
街道办还说明，风扇厂职工共46人现居住在原风扇厂宿舍，在厂工作期间没有享受过福利分房和购买解困房、经济适用房、安居房以及领取住房补贴。
广州市住房保障办公室答复信访人的处理意见书显示，八重天小区的产权人是学校，广州市规划局已批准同意学校在该地块规划建设教学科研用房，不符合棚户区改造的条件。
“公租房关系”
历经多年，核心争议始终无法通过协商解决，学校只能诉至法院。
随着机电学院招生规模扩大，需要新建教学楼。机电学院在2019年7月26日曾向住户发函，要求他们腾退、搬离房屋。由于住户们拒绝搬离，机电学院以租赁合同纠纷为由将部分居民告上法庭。
2020年10月10日，白云区人民法院作出裁定。法院认为，涉案房屋属于未办理产权登记的房屋，被告等人居住的房屋是风扇厂安排的、按照公房租金标准来交纳租金，属于国家福利政策的公房租赁。由于双方之间并非平等民事主体之间形成的租赁关系，不属于合同法调整的范畴，因此法院驳回了机电学院的起诉。
机电学院不服一审裁定，向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广州中院审理认为，案涉房屋由原风扇厂安排被上诉人居住使用，机电学院虽然取得土地使用权，但被上诉人居住使用是风扇厂根据当时的住房政策安排入住，且一直由被上诉人以远低于市场价格的标准交纳租金。
2021年3月15日，广州中院作出裁定，因土地有偿划拨涉及案涉房屋的使用问题，导致产生案涉纠纷，风扇厂单位内部安排住房后导致的房屋搬迁纠纷，不属于人民法院民事案件的受理范围，驳回机电学院的上诉，维持一审裁定。
此后，机电学院向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再审。
2021年9月30日，广东省高院作出裁定。法院审理认为，《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房地产案件受理问题的通知》第三条规定，因单位内部建房、分房等而引起的占房、腾房纠纷，均不属于人民法院主管工作的范围，当事人为此而提起的诉讼，人民法院应依法不予受理或驳回起诉，可告知其找有关部门申请解决，驳回机电学院的再审申请。
根据裁定结果，广东省高院认定双方为公租房关系。机电学院代理律师李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司法机关认定为公租房后，学院主张按照广州市政府发布的公租房弃租补偿标准处理，“按照现行政策，补充大概占到房屋价值的20%”。这是学校或者政府部门在法律框架内唯一能够采取的方式。
但八重天的住户们，希望得到的是市场价赔偿，或通过棚户区改造获得新的住房。
为何不能按照市场价赔偿？李强表示，一方面是没有法律依据，另一方面是学院没有那么大的决策权给与1∶1的补偿，更没有财力，“只要他们能拿出产权登记，政府都可以参照产权登记方式进行处理，但没有”。
李维国的一大心愿是能在八重天有更好的居住环境。罗彩莲也在采访中数次说到，“解决了房子，人生就赢了”。
李强认为，这样的诉求难以实现，目前按照公租房的方式处理，既保障住户权利，也不触及现有的教育用地的原则。
（应受访者要求，李维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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