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作者,在新书里讨论福岛核危机

2023-08-26 10:45:01

2023年8月24日,日本启动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染水排海。按计划,东京电力公司将在未来17天每天排放约460吨核污染水,之后逐渐增加排放量。据东电计算,用海水稀释过的核污染水,将至少持续排放三十年。当前,中国生态环境部正在组织开展2023年度我国管辖海域海洋辐射环境监测,后续将持续跟踪研判福岛核污染水排海对我国海洋辐射环境可能的影响。

当地时间2023年8月24日,航拍东京电力控股公司福岛第一核电站。(视觉中国/图)

学者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的新书《原子与灰烬:核灾难的历史》中文版即将面世,其中的第六章名为“核子海啸:福岛”。

许多中国读者对浦洛基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的《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大国的崩溃:苏联解体的台前幕后》等书广受关注。浦洛基并非专职的非虚构和公共历史读物作者,他是哈佛大学乌克兰史米哈伊洛·赫鲁舍夫斯基讲席教授、哈佛大学乌克兰研究中心主任,生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成长于乌克兰,主攻东欧思想、文化和国际关系史。

旷日持久的俄乌军事冲突、波谲云诡的东欧局势、后3.11时代福岛核电站的一系列争议,以及近日即将在中国上映的诺兰新片《奥本海默》,都让浦洛基的研究和著述处于聚光灯下。

当地时间2023年1月30日,日本福岛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污水池中饲养的比目鱼。(视觉中国/图)

为什么关注切尔诺贝利和福岛

1986年,切尔诺贝利事故爆发时,浦洛基的住所距离核反应堆不足500公里,虽然当时并未受到直接影响,但他的同事、亲人,甚至他本人,日后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辐射病症状。因此浦洛基说,他是以一位历史学家和事件同时代人的双重身份创作《切尔诺贝利》的。他希望为关心这一事件的人,厘清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以及那之后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希望还原这个事故的真相,给当代人以警醒。

“我集中描写了一些普通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管理人员和操作人员——的思想、情感、行动和经历……试图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对其动机的影响。在此过程中,我将重点放在苏联管理风格的一个关键特征上,即一种自上而下的模式,这种模式不鼓励主动性和独立行动,而是鼓励被动,鼓励将责任推卸给他人。”浦洛基说。

浦洛基批判苏联的保密传统和僵化体制对灾难发生、扩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为这部书进行的演讲中,来自不同国家的读者向他提出了同一个问题:“难道只有苏联才会掩盖事故真相,我们的政府没有采取类似行动吗?”

他不知道答案,于是继续深入研究,便有了《原子与灰烬》一书,浦洛基再现了包括切尔诺贝利在内的六次重大核事故的历史。其他五次包括:

1954年,美国在布拉沃城堡试验中试爆了第一颗氢弹,试验结果超出设计者的预期,污染了太平洋的大部分地区;1957年,位于乌拉尔山脉附近的克什特姆发生核事故,一罐放射性废料的爆炸导致大片地区世世代代无法居住;与克什特姆核事故相隔仅数周,急于为英国第一颗氢弹生产足够燃料的温茨凯尔核电站同样发生核泄漏,事故影响了英国海岸的大片地区;1979年,美国三里岛核电站的反应堆发生事故,迫使超过14万居民暂时离开家园;最后,是给人们带来巨大恐慌的2011年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

该书引言标题为“盗火”,作者写道:“在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发生的几年前,一座普罗米修斯的雕像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所在的普里皮亚季市(Prypiat)落地建成。普罗米修斯这位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巨人,曾从众神手中盗走火种,赠给了人类。这座雕像震撼人心,普罗米修斯半裸着身子,半跪着,将狂舞的火舌散向空中,象征着人类战胜自然的力量,从众神手中夺走了宇宙创生和原子结构的秘密。

“1986年4月26日晚,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一座反应堆发生爆炸,引发了毁灭性的灾难。这座高达6米的雕像幸存了下来,但后来被移到了另外一个位置,其象征意义也发生了变化……事实证明,这尊普罗米修斯无法掌控自己释放的烈火,如今它所象征的已非人定胜天,而是人类的狂妄自大。”

事故会发生,而且肯定会再次发生

《原子与灰烬》的英文原版于2022年5月由诺顿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将于近日面世。普利策奖得主、《奥本海默传》作者凯·博德评价《原子与灰烬》:“多产的沙希利·浦洛基写了一部由六部分组成的历史惊悚片,对我们的政治家和普通公民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读物。我们在核时代幸存了四分之三个世纪,但这本书冷静地提醒我们,事故会发生,而且肯定会再次发生。”

浦洛基用报告文学的笔法回顾了福岛核危机的经过:“政府官员记得,3月14日那晚是福岛第一核电站危机史上最具戏剧性的时刻。15日一早,4号反应堆的爆炸成为事故中最出乎意料、最令人紧张的一起事件,同时也是核电站厂区发生的最后一次爆炸。幸运的是,爆炸虽然损坏了反应堆厂房,但没有损坏反应堆本体。尽管所有人都担心切尔诺贝利事故重演,但或许正是因为人们的关切,福岛并未发生切尔诺贝利那样的反应堆爆炸事故……

“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工作人员在身体上和心理上都已经到达了极限。3月18日,吉田告知东电总部:‘我的员工连续8天昼夜不停地工作。他们多次来到事故地点,定期注水、检查、加油。我不能再让他们遭受更多辐射了。’……

“到3月27日,一部分核污水已经流入了大海。30日,在东电总部的电视会议上,吉田说:‘我不禁觉得我们在坐以待毙。’他还说:‘一想到下降的水位,我就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

时隔二十多年的两场灾难,造成的难民数量不相上下,“尽管日本这两个限制区域的面积总和不到切尔诺贝利隔离区的一半(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海洋),但福岛周边地区在事故前常住人口众多,疏散的人数约有9万。如果加上两个限制区以外自愿离开的人,此次核灾难的难民总数约有15万人”。某种意义上,两场灾难给所在国家造成的长期心理创伤,也十分类似。

“在浦洛基教授的福岛故事中,我们几乎能看到和切尔诺贝利一模一样的叙事:同样为了赶进度忽视核电站建造质量;为了维系发展的神话,无视技术上可能存在的缺陷;将效率置于最高优先级,将安全维系在‘这不一定会发生’的侥幸中。而当事故发生后,混乱的监管体系、延宕的决策过程、对事故严重程度的掩盖,也一步步引起了灾难的扩大。”《原子与灰烬》的责任编辑陈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核事故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无关,掩盖真相也并非某个政府的专利,人们天生不喜欢坏消息。”

福岛引发反核声浪之后

浦洛基并不是一个观点激进的作者,他仅仅给出了充满困惑的建议:“任何新的事故都必将催生新的反核运动。尽管大型事故都是区域性的,发生在某一国家的管辖范围内,但事故造成的后果一定是国际性的。即使放射性烟羽(含有放射性物质的烟气流)未曾跨越国界,信息也会在全球传播,激起跨越政治、文化的抗议和反核运动。如果发生新的事故,核工业的发展将至少再停滞二十年,所有以核能发电阻止气候变化的希望都将成为泡影。核工业不仅在运行上存在风险,而且也无法成为应对某些难题的长期解决方案。

“如今,核能发电占全世界总发电量的10%以上,产生的碳排放几乎为零。如果放弃这部分核电并以化石燃料填补空缺,就会产生更多的温室气体,我们无法承担这一后果。我们也不能弃处于经济困境中的核工业于不顾,因为这只会加快下一次核事故的到来。”

在日本和整个东亚,福岛引发的进步知识分子的反核声浪从未停歇。坂本龙一生前在东京和纽约两地居住,他在东京时,就拒绝使用核电,并需要为此支付更高昂的电费。生于1931年的日本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武藤一羊,要比浦洛基尖锐得多,他在《活动着的废墟:福岛核电站——从原子弹爆炸谈起》一文中写道:“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仍在不停地排出放射物的福岛第一核电站中,存在着某种‘活着的’意志……这种意志在核电站体制的统一支配之下,蒙上了以清洁能源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承诺等编织的面纱。我们不断被告知,如果没有核电站,就不可能承受电力的大量消耗,不可能有便利的能源,也不可能有繁荣可言,而我们——社会的多数人——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现在,核电站已经变成了对环境造成无限污染、持续侵害人类生命、而且无法轻易杀灭的凶恶魔鬼,它的本来面目和起源也随之暴露无遗。”

武藤一羊的目标,不仅是批判东电和日本政府,而且是“核电站必须无条件地废除”。他的这篇文章,被收入了2021年在中国出版的《福岛/辐岛:十年回首诘问》一书。

学者孙歌在谈论福岛核危机时分析:“当一场灾难过后,人群总是分为迅速遗忘和拒绝遗忘两大类,后者永远是少数……摆脱危机恢复常态,本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不过在后遗症很难消除的重大事件发生之后,迅速恢复原有的状态似乎需要思考和质疑:这种恢复里面是否包含了隐蔽危机的真实形态并以虚假的常态对它进行遮蔽的危险性?常态思维左右着人们,使得人们在危机面前不再具有分析能力,而是倾向于把危机回收到自己所熟悉的认知框架中去。在这种情况下,危机这一最有效的认识历史和进入历史的媒介,也很难帮助人们扭转已有的思维惰性,于是我们很容易与这一机遇擦肩而过。”

无论是面对2011年福岛的核灾难、2023年开始的核污染水排海,还是面对其他的灾难和危机,人们或许需要思考,自己是否还在依赖思维惰性,把它回收到自己熟悉的认知框架中?是否一边遗忘,一边反复重申自己的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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