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门

2023-08-22 21:59:39

(小尘4x/图)

在原生态农业昌明的时代,荒原田野墟落之间,处处摇曳着狗尾草毛茸茸的身姿。

农事作业中狗尾草被视为杂草乃至恶草,原因自然在于它旺盛的生命力。大略而言,凡可与人类口粮作物争夺生存空间的草本,大抵如此,否则便丧失了于一席之地立锥安身的资质。与农作物同在土里刨食的它们,吸水吸养的生存优势强悍,耗水分肥,肆意侵占有限资源。作为人类豢养的娇儿,作物大多驯化而来,两造相较,正如大诗人所描摹,草盛豆苗稀,野的果然更有生命力。

狗尾草的称谓无疑是地气浓郁的俗名,它也还有光明草、阿罗汉草这样堂皇且富异域色彩的雅致称谓。不过,它最负盛名的雅号,也拥有绝不逊于其俗名的披靡烈度,那便是时常出没于典籍甚而为圣人所不喜的莠。

《孟子》里提到孔子讨厌种种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在后人看来,如果说与奸联袂的佞遭到厌弃毫不奇怪的话,位列七彩的紫也遭此待遇却令人不解。夫子所以恶紫,在于它并非朱那样的正色却又与之相近。其实,和靡靡之音的郑声及好好先生的乡原一样,凡此种种,皆肇因于它们的不正,于是有混淆之搅乱。

狗尾状貌的莠序列于圣人所恶的首位,根源当在于农业乃国本的定位,当然也不乏圣人语录取譬身边的亲和。

李时珍归结狗尾之莠云:苗叶似粟而小,其穗亦似粟,黄白色而无实。鉴于该草之秀而不实,莠字乃从秀。

所谓不实,其实有些不实。种子繁殖的狗尾草当然不是不结果实,甚至颇不乏籽实,一株甚而能结数千乃至上万粒,只是因其果实太小,方才遭际忽略而不计。

所谓苗叶及穗似粟,其来有自。广泛种植于本土北方及西南山地的旱作谷物粟也即谷子,正是由莠也即狗尾草人工驯化而来,而本土的黄河流域,则是其栽培的源头,距今在8000年左右。

大约是先天所致,虽然一穗谷子结籽数百上千粒,但果实仍小,故其得名小米。粟或曰谷子耐旱耐贫瘠耐贮藏,史前时期即成为北方主要粮食作物,繁盛期曾位居五谷之首,只是中唐之后才被稻麦追平乃至替代,至明清时代更衰落为救荒作物。

农业文明发育充分的本土,于粟的栽培经验丰富,有一套轮作复种和间作套种的种植制度,譬如《齐民要术》中便记载了谷子与豆类粮菜套种间作的多样配搭。之所以不惮烦如此,除了精耕细作的主旨之外,更在于粟的不能连作,因为它和狗尾草同是禾本科狗尾草属门下近亲,形态相似,染色体数相同,很容易互相杂交,而连作极易诱发后者的蔓延,如《礼记·月令》所谓藜莠蓬蒿并兴,导致杂草恶草挤兑谷物,那便是以粮为本的灾害了。

《诗·小雅·大田》有云: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稂是一种杂草,又叫童粱,有说是禾秀为穗而不成者。而螟螣蟊贼,则是为害农事的四大害虫,前贤细化研判曰:食心曰螟,食叶曰螣,食根曰蟊,食节曰贼。

上引诗句大意为,凡非我嘉禾之动植物也即杂草害虫,一概去除。这自当是与藜莠蓬蒿并兴恰成鲜明对照之自古早绵延至今的农业愿景。

禾本科的狗尾草富含淀粉,是畜生们爱吃的饲料。在万物皆可食的本土,它的籽实和鲜嫩茎叶,亦不妨充任人类的零食和小菜,于是其入药自然顺理成章。

本草气味甘平,主治栏下,有清热利湿,祛风明目,解毒杀虫诸功效,通经络,清肺热,治疮毒,润燥消肿。

李时珍着意提示,本草采茎筒盛,以治目病。而正因其茎治目痛,故方士称为光明草、阿罗汉草。原来堂皇且富异域色彩的雅称,埋梗于此。

与往往征引诸前贤的惯常格式不同,《本草纲目》之本草主治,均来自李时珍本人:疣目,贯发穿之,即干灭也。凡赤眼拳毛倒睫者,翻转目睑,以一二茎蘸水戛去恶血,甚良。

《普济方》论曰:夫风邪入于经络,血气凝滞,肌肉弗泽,发为疣目。或在头面,或在手足,或布于四体。其状如豆,如结筋缀连,数十鼠乳相类,故谓之疣目。此即现代医学归因于乳头瘤病毒引发之寻常疣。

莠而治疣,且应手而灭,不免有医者意也之玄妙。诚然,所谓意也,本指用心思虑领悟,而并非臆断傅会。前贤云: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

而翻转眼睑,用一二根狗尾草茎蘸水,便可去除红眼倒睫的恶血,且有名医确认其效甚良的加持,相较频数的药水滴灌和略嫌繁复的手术切除,确乎不失为裹挟原生态气息简单粗暴之偏门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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