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人的新西兰:巨树、战船与灵魂归处

2023-08-21 21:00:00

白云低垂,悬在绿色与棕色的海角之上,映衬着清澈的蓝绿色水湾,再往远处,丝丝白云下是更深蓝的海水。我站在公路高处眺望着霍基昂加(Hokianga),海港向陆地深处伸出纤细的触角,让远航至此的船只得以进入新西兰北岛北部区的腹地——1000年前,伟大的波利尼西亚探险家库佩(Kupe)驾驶着独木舟,借助洋流、风向、鸟群与星空的指引,穿越太平洋,从这里登上了新西兰。他的妻子也许看见了与我眼前类似的云,将这片新土地称为“奥特亚罗瓦”(Aotearoa,毛利语,意为“长白云之乡”)

追随库佩而来的航海者,成为了新西兰毛利人的祖先。彼时的北岛北部区覆盖着广袤无垠的森林,是毛利人最早定居的地方。当我来到北方,大片森林已经消亡,但在美丽而荒芜的风景中,那些从库佩的时代生长至今的树木,依然在叙述着毛利人的历史与神话。

霍基昂加(黎瑾 纪韩/图)

“森林之父”与“森林之神

暮色渐沉,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小径在怀波阿森林(Waipoua Forest)中蜿蜒,越往深处,四周的树木越是高大、茂密,光线也越是阴沉,令我感到害怕。几棵比两个人合抱更粗、仰头也看不见树梢的贝壳杉挺立在栈道旁,带来巨物恐惧症般的压迫感,但它们还都不是我要找的那棵大树。

昏暗之中,小径一个拐弯,巨树突然出现在前方。从我所在的角度与距离,甚至看不到它的枝叶,周围繁密的高树被它庞大的树干衬得又细又小,仿佛光焰灼目的火炬立在一丛小火柴棍中间,而人类只不过是火光噼啪时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吓得不敢抬步,愣在路上、忍住眼泪。恐惧、震惊、感动……种种复杂的情感刹那间涌上来,也许这就是人类朝觐神灵时的敬畏之心。

同伴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刻如同神圣的寂静,在看不见的密林深处,鸟儿振翅的声音格外清晰。Te Matua Ngahere,我默念出标识牌上的名字,这棵巨树名为“森林之父”,是怀波阿森林中最粗壮的贝壳杉。

牌子上只写了它的周长16.41米、高29.9米,但没有它的年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棵树有多老。它可能已经在森林里生长了3000年,也许是新西兰最古老的树木。但这些都是推测,可确定的是,当库佩登陆北岛时,“森林之父”已经矗立在这片贝壳杉海岸了。

贝壳杉(毛利语为kauri)是世界上最大的树种之一,分布于南太平洋地区。壮丽的贝壳杉森林曾遍布整个北部区,毛利人从连绵的林海中获取造船、建屋、雕刻的材料。18、19世纪欧洲人的到来,则见证了森林的毁灭。随着定居者人口的增多,对木材的需求激增,大量的贝壳杉被砍伐,树胶也被用于制造树脂产品。成片的森林消失,如今霍基昂加以南沿着海岸线分布的怀波阿森林,是北部区残存的贝壳杉森林中最大的一片,浓绿的树丛庇护着濒危的奇异鸟、北岛垂耳鸦,还生活着新西兰木鸽、扇尾雀、斑山雀等众多鸟类。

怀波阿森林已经交还本地毛利部落管理,我原本预订了毛利向导带领的游览,很早就开始期待在昼夜交替的时刻,在巨树之下聆听传承数代的故事与歌谣。但很遗憾,向导感染了疾病,连续数日的暴风雨又侵袭了整个北岛,导览游取消了。我和同伴却不肯死心,在风雨飘摇中驾车一路北上,雨水在我们面朝“森林之父”的黄昏渐渐停歇,甚至第二天清晨还出了一会太阳。

在怀波阿森林,站在“森林之父”面前,巨树令人屏息。(黎瑾 纪韩/图)

阳光透过白云与繁密枝叶洒落小径,我们又一次进入了怀波阿森林,朝着另一棵巨树走去。只5分钟,我们便站在了“森林之神”下方,渺小的人类又一次被巨大的树木震撼到失魂落魄。它虽然没有“森林之父”粗壮,周长却也有13.8米,而且它是最高的贝壳杉,51.5米的高度让树冠高耸于整片森林之上。灰白的树干扎根于银蕨丛茂盛的土地,绿色的枝叶伸向湛蓝的天空,仿佛天与地都是由它连接。

在神话中确实如此。毛利神话等同于毛利人所生存的自然界中,神的身影无处不在,风、海、天空、火山等等自然元素,都是神。这棵贝壳杉便是森林之神TaneMahuta,天空父亲与大地母亲的儿子。如果此刻有毛利向导在,那么他多半会讲起创世神话:最初世界一片混沌,天父与地母紧紧拥抱在一起,森林之神将父母分离,让光、空间与空气涌入其中,由此万物才能繁衍生息。它是世间一切生命的赋予者,人与森林的联系自世界诞生,便牢不可摧。

巨树挺拔,森林里除了鸟鸣与风没有别的声音,尽管没有毛利人站在我身边讲述故事、吟唱歌谣,但“森林之神”本身已经是全部的故事、所有的歌谣了。我难以用语言形容站在它脚下的那一个小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它,看着鸟儿在枝头间跳跃,看着树叶在风中轻微摇晃,看着树干上如鱼鳞般的纹路,不发一语。最后我们放弃了拍摄——相机无论怎样拍,都无法完整地展示出它的庞大与神圣,正如人类无法表现神的身影。

这是新西兰现存最大的贝壳杉,推测已有1200到2000年之久。然而 “森林之神”和所有的贝壳杉一样,都面临着真菌病原体Phytophthoraagathidicida的威胁。这种真菌会降低树根从土壤中获取水和养分的能力,导致树木枯死。因此进出怀波阿森林,都要在出入口给鞋底消毒;巨树围绕着栅栏,避免人类踩踏根系;通向第三到第七大的贝壳杉的栈道也被关闭。

这些比人类的到来、比国家的建立更悠久古老的树木,是如此强韧,却又如此脆弱。离开时正好阳光明亮,我回头朝森林投向了最后一瞥:贝壳杉树冠在天空中张开,站在“森林之父”与“森林之神”面前的傍晚与清晨,仿佛有某种智慧和神秘的东西蕴藏其中。

“森林之神”葱郁的树冠(黎瑾 纪韩/图)

怀唐伊的战船

雨水淅沥,开阔的海滩上躺着3艘战船(毛利语waka taua),红与黑的配色在绿草茵茵上尤为显眼。我走向最大的那艘,仔细端详它流畅的线条与精美的木雕。

船身狭长,涂成耀眼的红色,船舷下方装饰着细致的木雕,贝壳镶嵌成眼睛,神灵瞪眼吐舌、面容狰狞;船艏柱与船尾柱则是沉稳的黑色,分别用整块木材单独雕刻,布满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装饰纹路;龙骨尽头有毛利先祖的纹面人头造型雕刻,船头还勾勒着两条黑白的羽状饰带,象征着神与人连接的纽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独木舟战船,长35米、重6吨,使用了3棵巨大的贝壳杉。船旁边的展板陈列了这些巨树还屹立在森林时的照片:树冠直插青空,那是数百上千年的时光才能成就的庞然大物。一棵树成为了船的主体,另一棵树做成了船头和船尾,第三棵树则雕刻成了舷侧板、船艏柱与船尾柱。1940年,毛利人向森林之神祈求护佑,他们砍伐贝壳杉建造战船,是为了纪念《怀唐伊条约》签署100周年。

这份由英国与毛利部落达成的协议是新西兰的立国基础,也使得此刻我置身的条约签署地成为了新西兰最重要的历史遗址。

怀唐伊的毛利战船(黎瑾 纪韩/图)

持桨的库佩、纹面的毛利战士、17世纪荷兰的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18世纪英国的詹姆斯·库克船长……怀唐伊的博物馆中,数幅大屏幕依次展示出抵达新西兰的人。“毛利(Maori)”最初只是“普通”或“每天”的意思,数百年来人们以传统部落的形式在这片岛屿生活,部落之间的通婚、贸易、联盟、战争都很常见,但没有建立统一的国家,直到欧洲人到来。

北部区也是欧洲人最早的定居点。随着探险队、捕鲸船而来的还有宗教、贸易、武器、疾病与流血冲突。后者不止发生在毛利人与欧洲人之间,也发生在获得了火枪与只有传统武器的毛利部落之间。到1840年,毛利人的人口至少减少了20%。

我站在海滩眺望,浑浊的海水之中岛屿星罗棋布,怀唐伊所在的岛屿湾正是19世纪欧洲人聚集的地方。彼时英国决定加强对新西兰的控制,毛利部落则看重英国带来的利益和威信。1840年2月6日,43位毛利酋长与英国人经过诸多讨论,签署了《怀唐伊条约》。之后信使带着条约穿梭在南北岛,最终有500余名酋长签署了条约。从此,新西兰成为了名义上的英国殖民地。

我们的向导是其中一位酋长的后裔,他站在条约屋外,向我们解释这份条约的地位与争议。协议由英国草拟,再翻译成毛利语,语言的误差导致从一开始,双方对条约的理解就不一致。比如英文版使用“sovereignty(主权)”一词,但毛利语中并没有主权的概念,而被翻译为“kāwanatanga”,意为“治权”。因此,毛利人认为他们仍保有处理自己事务的自主权。类似的误解也发生在财产一词上,毛利语“tonga”含义很广,不仅包括有形资产,也包括语言和文化等。

误解引发了接连不断的冲突。第一个签署条约的酋长洪尼·鹤卡也是第一个撕毁条约的。1844年,他砍倒英国国旗,北部区战争爆发,之后又爆发了4次土地战争。作为对战争参与者的惩罚,政府多次没收毛利人的土地。同时大量英国移民来到新西兰定居,被赋予优先购买毛利人土地的权利。到1939年,仅9%的北岛土地属于毛利人了。许多失去土地的毛利人只能向城市迁徙,沦为贫民。

精雕细作的毛利人会堂(黎瑾 纪韩/图)

向导带领我们走向毛利会堂(毛利语wharerunanga),它与战船在同一年建造,亦是为了纪念《怀唐伊条约》。库佩的雕塑高坐在屋脊之上,一位毛利女性歌唱着将我们迎进屋内,随后表演者向我们展示了毛利的歌谣与战舞(毛利语haka)。伴随着高声的呼喊,年轻的“战士”挥舞长矛,在定格时伸长舌头,眼珠也似夺眶欲出,正是威吓敌人的可怖神情。毛利人是好战的民族,与英国人的战争强化了毛利人的身份认同,19世纪中期他们曾发起国王运动(Kingitanga),推举国王、试图建立毛利人的国家,尽管惨败,但毛利人从不会不战而退。

满屋精美的木雕描摹出毛利信仰中的神灵与祖先,在激烈的节奏中神魂仿佛呼之欲出。毛利人始终在积极争取他们的权利,1893年,毛利人获得了普遍选举权,相比之下,澳大利亚的土著在1962年才获得完全的选举权。1994年,政府开始为土地战争中没收的毛利人土地进行赔偿。如今,每年的2月6日怀唐伊日是公众假期,那艘精美、巨大的战船会入海航行,以示纪念。

这艘船有一个很长的名字:Ngātokimatawhaoru。传说库佩来到新西兰时驾驶的船名为Matawhaorua,绕行一周后,库佩返回了家乡。后来,他的孙子改造了这艘船,起名为Ngātokimatawhaorua (“ngātoki”意为锛,即毛利人造船的工具),航船重回“长白云之乡”。怀唐伊的战船与之同名,我想它即是为新西兰而建,亦是不忘毛利人的根源。

毛利人表演的战舞(黎瑾 纪韩/图)

雷因格海角的暮色

90英里海滩(90 Mile Beach)一望无际,只我们一辆车在雨水滂沱中奔驰。从太平洋席卷而至的风堆起了高高的沙梁,将海滩隔绝成一片远离尘嚣之地。白浪层层叠叠,海鸥从平滑如镜子似的沙滩上掠过,漫长的海滩朝北方延伸,指向遥远的天际线。

这里是北部区的最北方,辽阔、静谧、人烟稀少的远北地区。海滩沿着奥普里半岛(Aupouri Peninsula)西海岸连绵不绝,半岛的尽头是我们的目的地:雷因格海角(Cape Reinga),毛利人的灵魂飞升之地。

传说中,毛利人的祖先来自哈瓦基(Hawaiki)——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没人知道库佩究竟从哪里出发,也许是波利尼西亚的一个岛屿或群岛,夏威夷、塔西提和库克群岛的波利尼西亚人与毛利人都有着类似的语言和文化。毛利人相信,他们死后,灵魂将从雷因格海角的一棵树下踏上旅程,返回祖先的家园。

风雨中海浪拍击着沙滩,我们从一处沙梁的缺口驶出海滩,再沿着山岭中起伏的公路行驶一段,登上海角。雨渐渐停了,从高处的停车场朝前方望去,漫天阴云压在山脊之上,一条步道顺着山势蜿蜒,通往坐落在海角尽头、俯瞰着大洋的雷因格角灯塔。

海风呼啸,我们朝灯塔走去,沿路的木牌用英语与毛利语刻着库佩的故事、归乡的传说、鸟类的品种、自然保护区的建立……长久以来,毛利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历史通过故事、歌谣、吟诵口口相传。直到英国移民到来,才开始用拉丁字母拼写毛利语,许多神话与传统得以用文字的形式保存。但很快,毛利语就受到了限制。

和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一样,新西兰在19世纪中期创办了针对毛利人的寄宿学校。政府要求毛利社区出让土地,由政府“帮助”建立英语授课的学校。孩子们被强制送到学校,禁止讲毛利语,被迫远离本族群的知识、技艺与文化。土地的剥夺已经使传统毛利社会瓦解,语言的限制更使得文化陷入困境。到1970年代,5岁学龄儿童会讲毛利语的比率不到1%。

但毛利人并未屈服,开始了母语复兴运动。1977年,第一所结合毛利语和英语的双语学校成立。1980年,最后一所寄宿学校关闭。1987年,《毛利语言法》正式承认毛利语为新西兰的官方语言。如今新西兰有一千多所学校提供毛利语课程,毛利语的电台、电视台、网络纷纷建立,已有一代人在以毛利语为母语的环境中长大。旅途中,每一个人(无论种族)跟我打招呼时,都会先说“Kia ora”,这是毛利问候语。

雷因格角灯塔矗立在狂风中,如同世界尽头。(黎瑾 纪韩/图)

步道一路下行,阴云中崩裂开一条缝隙,阳光穿透云层,点点碎金洒落在茫茫大洋。我在越发明亮的光线中辨识木牌上的文字:这片海域是塔斯曼海与太平洋的交汇处,海水时常碰撞出激烈的漩涡与疯狂的高浪。然而此刻暴雨已经平息,风吹云动,太阳整个显现出来,悬在海平面之上,强而有力的光辉将海角的一切都涂抹上一层浅金色。

已经有人在灯塔下等待日落。风声震耳欲聋,无尽的大洋,无尽的天空,营造出世界尽头的错觉。我看向海岬低处,目光从摇摆的草丛、细腻的沙滩、层叠的白浪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伸入海水的岩石上——一棵波胡图卡瓦树扎根在光秃秃的嶙峋岩壁,细长的树干在狂风中仿佛摇摇欲折,这样的场景已经存在了800余年。

波胡图卡瓦树是新西兰独有的树种,会开出绚丽的红色花朵。海岬上这棵古老的树却从未有过开花的记录,但它在毛利文化中是神圣的。毛利人相信,灵魂将沿着它的树根进入地下世界,从那里继续旅程,回到精神故土哈瓦基。

波胡图卡瓦树扎根在海水中的岩石上。(黎瑾 纪韩/图)

我努力朝海洋深处看去。夕阳已化作流云中金灿灿的一滩光芒,流淌在海天交界处。我有限的视野中海水漫无边际,看不见任何岛屿,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毛利传说中的故土。自库佩航行独木舟而来,时间已经过去了1000年,凭借洋流、风向、鸟群与星空指引的航海术也流传了1000年,毛利人的灵魂必然不会迷路。

落日沉入大海,暮色笼罩了海角。云霞从金色过度到粉红,再变成深沉的紫色,天渐渐暗了。人们逐渐离开海角,我们也沿着原路返回。突然间,一道光芒扫过,我回头看去,灯塔亮了。白色的雷因格角灯塔沉默地驻守在越发浓郁的暮色中,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守卫,灯光有节奏地扫过海面与山脊,仿佛在指引灵魂找到那棵波胡图卡瓦树。

雷因格海角日落(黎瑾 纪韩/图)

等我从关于灯塔的幻想中回过神,海角上已经没有其他游人了。海雾迅速地从水面腾了起来,湿漉漉的雾气笼罩了整个雷因格海角。水雾凝在我的头发、皮肤与衣服上,空气里满是咸味。最终,连灯塔的光亮也无法穿透越来越厚的雾了。

暮色已尽,我在无边无际的雾中行走,风吹动草丛与树木,发出哑哑的声响,像低声的絮语——也许迷雾之中正有毛利人的灵魂奔赴海角,期盼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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