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雪豹的牧民摄影师,在镜头里重新认识家乡

2023-08-19 09:00:00

2023年8月4日上映的纪录片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里,次丁、达杰、更求曲朋——三位藏族牧民摄影师在片中贡献了超过70%的镜头。

巢穴中,雪豹妈妈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有一天,两只小雪豹也突然消失。外面风雪交加,如果母子走散,小雪豹肯定无法生存。

牧民的心吊了起来。80米外,他们正在隐蔽帐内拍摄雪豹一家。

小雪豹有双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随着岁月流逝,这双眼睛慢慢变成黄、灰、蓝、绿杂合的琥珀色,射出高山上最凌厉、最威严的眼神。即便是当地牧民,也很少有人同时见过蓝色和琥珀色眼眸的野生雪豹家庭。

小雪豹有双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随着岁月流逝,这双眼睛慢慢变成黄、灰、蓝、绿杂合的琥珀色,射出高山上最凌厉、最威严的眼神。(次丁/图)

牧民幸运地记录了这些珍贵影像,2023年8月4日上映的纪录片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以下简称《雪豹》)将之呈现给全国观众。次丁、达杰、更求曲朋——三位藏族牧民摄影师在片中贡献了超过70%的镜头。他们记录的是自己的家乡:青海省玉树州杂多县昂赛乡。

雪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2017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将雪豹级别从“濒危”降为“易危”。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拍摄了约四十年野生动物,他和牧民一起寻找雪豹,但这次他的身份是导演。

这不是雪豹第一次登上大银幕,在大猫家族里,“雪山隐士”频频露面,得益于当地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再小的生命也值得敬畏。有次奚志农和次丁的帐篷被雪压倒了,当他们准备抖掉积雪时,次丁突然停手,轻轻地把雪上的一只小虫子捧到一边,保护它免被伤害。

牧民也是雪豹的朋友。通过长焦镜头,他们更理解了彼此。

被雪豹一家接纳

小雪豹去哪儿了?

一行人陪伴小雪豹成长了35天,它们突然消失时,就像一场美梦突然醒来,怅然若失。“我每天都在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但真的到来时,又完全不能接受。”奚志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当时沮丧到了极点,同时也在检讨,是否有什么不当行为,让雪豹感到了压力。

小雪豹一家的巢穴,是奚志农从牧民那里收到的情报。2019年,正值5月中旬至6月中旬的冬虫夏草采挖期,这是牧民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虫草长在陡峭的悬崖峭壁间,平日里人迹罕至,达杰的朋友在挖虫草时发现了巢穴的位置。

小雪豹。(奚志农/图)

雪豹巢穴常选在人类和其他动物难以接近的悬崖峭壁。自然秩序遵守严酷的丛林法则,雪豹妈妈外出时,一旦狼、猞猁甚至其他成年雪豹等猎手发现没有自卫能力的雪豹幼崽,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将竞争者的孩子扼杀于摇篮。

海拔超过4000米的山峰是昂赛峡谷最常见的地貌。几千万年前,在恐龙尚未灭绝的白垩纪,澜沧江的流水和青藏高原的山风,将红色砂砾岩打磨出层层叠叠的丹霞地貌,流传至今。这里氧气稀薄,远离喧嚣,有着原始、壮美的景色。

听到消息,奚志农和次丁立马扛着相机和脚架上山。在高原爬山,对体力和意志力考验巨高,即便垂直落差只有500米,但他们爬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不顾肺提出的抗议,两人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惊动雪豹。

一个小小的、黑黝黝的洞口就在前方,但看不清里面。巢穴对面约80米,有一片流石滩,中间隔着一块大石头,阻隔了雪豹的视线,是一处绝佳的观测位置。两人蹑手蹑脚地支起迷彩色的隐蔽帐,钻进帐篷内,架起机器,从一条缝里伸出长焦镜头。

取景器里,雪豹妈妈与奚志农四目相对,身边是两只还没张开眼睛的小雪豹。奚志农和次丁咬着牙关,攥着拳头,冻得通红的脸上,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取景器里,雪豹妈妈与奚志农四目相对,身边是两只还没张开眼睛的小雪豹。(奚志农/图)

“追寻野生动物那么多年,我甚至从没奢望过自己能拍到雪豹,更别提难得一见的雪豹幼崽了。”奚志农激动又忐忑。之前也有人发现雪豹幼崽,但如果被雪豹妈妈察觉,会马上带着全家离开。

让奚志农同样不敢奢念的是,这位雪豹妈妈居然接纳了他们。第二天再去,雪豹一家依旧在那儿。就这样,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一行人轮班守着雪豹一家,拍摄了大量罕见影像。

在峭壁间奔跑的岩羊是雪豹的主要食物,在雪豹妈妈“坐月子”期间,它们成了她的“眼睛”。她通过观察岩羊群的状态,来间接监视有没有危险靠近。还未曾体验过世界凶险的小雪豹则无忧无虑,它们在妈妈的身上爬上爬下,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啃咬对方,游戏也是捕猎技巧的练习。

雪豹妈妈和小雪豹。(奚志农/图)

雪豹妈妈尽量不离开孩子,但每当乳汁快要吸吮完,她不得不下山捕猎。当妈妈外出时,小雪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慢慢长大后,它们展示出不同的性格,哥哥沉稳冷静,妹妹活泼好动。

小雪豹消失后,牧民们担心它们没法在严苛的野外生存,一直寻找,但一无所获。几个月后的一天,一行人在山谷中行走,远方的山头,突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只雪豹,没一会,又有一只小雪豹出现了。是雪豹一家!

它们长大了不少,自在地追逐嬉闹。

摄影变得时髦

在和奚志农合作之前,牧民就已经拍到过雪豹,他们拿起相机并非缘于工作,而是始于直觉。

2011年,19岁的次丁看到一位游客拍摄的昂赛照片。“他说,‘这是在你家拍的,你见过吗?’我被震撼了,同一角度不同时刻的风景完全不同,真的太美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乡。”

次丁也想要拥有相机。几年后,父母才给他买了一台卡片相机。他经常一个人花一整天在外面拍照,有的村民不理解,“为啥你这么冷还要出去,是不是神经病?”爸妈也担心他遭遇危险。但对摄影充满热情的他顾不上这些。

牧民摄影师次丁。(受访者供图/图)

2016年,次丁上山拍照时遇到了一只受伤的青年雪豹,他脱下衣服,罩在雪豹的头上,和同伴一起将六十多斤的雪豹抱到有信号的山下,打电话求救。它身体软绵绵的,饿得奄奄一息,并未挣扎反抗。

一直渴望拍到雪豹的奚志农听到这个消息后,赶来昂赛。次丁和达杰把自己拍摄的照片拿给这位著名的摄影师看。“天哪,(拍摄)条件怎么这么好!”奚志农羡慕又遗憾,简陋的卡片机里有很多雪豹的照片,但经数码变焦放大多倍后,成了模糊的马赛克。

奚志农从事野生动物摄影几十年,记录过藏羚羊、金丝猴、绿孔雀的身影,但彼时一直没有拍到过雪豹。许多专业摄影师来昂赛拍雪豹也大都无功而返。

牧民们熟悉地形和气候,在高原如履平地,还有锐利的“鹰眼”,有什么人比他们更适合拍摄雪豹呢?

喜马拉雅旱獭。(次丁/图)

奚志农决定把牧民培养成摄影师,发起了“牧民摄影师成长计划”。起初没有基金赞助,奚志农的一位朋友捐助了长焦镜头,又掏钱买了个新的机身,他的名字被写到了影片结尾的致谢名单上。奚志农创立的自然保护组织“野性中国”购买了第二套设备。

柯炫晖是“野性中国”的摄影师,也参与《雪豹》电影拍摄,长期和牧民一起工作。他回忆,最初牧民对相机的参数和构图都没有概念,只会用P档(自动档),曝光和快门速度经常设置不准,还总忘记把照片设置成RAW格式,导致后期无法修图。

猞猁和雪豹一样,也是猫科动物。(柯炫晖/图)

牧民汉语不熟练,好在拍摄重在实践。柯炫晖教他们先“拍到”,预判动物的走位,提前架设好机位,拍下动物走进、走出画面的固定镜头。基本功打扎实了,再追求“拍好”,比如跟拍动物足部、头部的特写运动镜头。

渐渐地,牧民的摄影作品走出了家乡,到大城市办了影展,还获得了奖项。更多人加入了,当地共有四十多位牧民拿起了相机,摄影在昂赛变得时髦。奚志农发现,“之前挖虫草赚到钱后,牧民们想买排量更大的摩托车,如今变成了相机和镜头”。

达杰的女儿康卓甚至在7岁就拍到了雪豹,成为最年轻的雪豹摄影师。

牧民纷纷拿起相机,摄影在昂赛变得时髦,由左到右分别是达杰、次丁和更求曲朋。(受访者供图/图)

山中寻豹

即便是土生土长的牧民,想拍到雪豹也并不容易。

这种神秘的“高原之王”活动范围巨大,每只可达250-300平方千米,相当于半个北京朝阳区。它的毛色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一动不动时,没人能发现它的踪迹。

雪豹的毛色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更求曲朋/图)

1970年代,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最早开始在巴基斯坦研究雪豹,他后来也在青藏高原追踪雪豹,但在中国野外见到雪豹的次数并不多。

2015年,在央视播出的《雪豹》纪录片导演周兵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在很长时间里,一个讲述雪豹的纪录片竟然拍不到雪豹。而且,高原的条件太艰苦了,全中国很难找到愿意长期拍摄雪豹的摄影师。最终,在环保组织“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以下简称“山水”)的红外相机基础上,周兵的拍摄团队又购置了近三十台红外相机,才得到了将近一小时的雪豹镜头。他们还借助了牧民的帮助,拍下了一些珍贵素材。

这几年,雪豹卸下神秘面纱,一开始正得益于红外相机在野外的普及——动物从架好的红外相机前经过时,触发拍摄。

但现场拍到雪豹并不容易,奚志农和三位牧民起初也尝试了各种寻豹方法。他们循着脚印、嗅闻尿液寻找,用音箱播放叫声引诱,但效果都不理想。渐渐地,他们发现,观察岩羊、牦牛和高山兀鹫等其他动物的举动,可以间接发现雪豹——成群岩羊、牦牛活动的地方,很可能会有雪豹在周围埋伏;兀鹫盘旋之处会有动物死尸,或许雪豹正在此饱餐。

奚志农和牧民一起寻找雪豹。(受访者供图/图)

发现线索后,他们会找一处便于观察的地点,搭好隐蔽帐,举起望远镜,等着雪豹现身。等待的过程可能持续几个小时,最终等了个寂寞也是家常便饭。

牧民举起望远镜,等着雪豹现身。(受访者供图/图)

观察多了,牧民们掌握了雪豹活动的规律。

3月,春天来了,从冬眠中苏醒的藏棕熊在山坡上快乐地打滚,雪豹正在发情,雌雪豹爬上山顶发出“嗷啊嗷啊”呼叫,多只雄雪豹闻声而至;5月,虫草大军上山,刚刚产下幼崽的雪豹妈妈不希望被打扰,能见到的雪豹少了许多;7月,雪豹出现最少,因为夏天气候温暖,食物丰沛,岩羊向高海拔迁徙,雪豹追随着它们的脚步而去;10月份,山顶积雪冰封,岩羊从雪山下至草原,白唇鹿下山寻求配偶,此时也最容易找到雪豹;12月,天气寒冷刺骨,雪豹躲在温暖的山洞,露面的次数又变少了。

纵纹腹小鸮。(达杰/图)

人兽冲突

牧民们给雪豹拍摄了许多优雅而迷人的美照,但雪豹并不会因此感谢他们,不会不再吃他们的牦牛。

比起岩羊,家养牦牛特别是小牛犊,是雪豹更容易得手的猎物。达杰父亲的牦牛群每年会生三十多头小牛,有十几头会被雪豹或狼咬死。

6年前,达杰在寻找牦牛时首次拍摄到了雪豹。当时,他离雪豹只有15米左右,雪豹面对着镜头,大摇大摆地做起“吃播”,菜肴正是他寻找的小牛。雪豹吃饱后,甚至在他眼皮底下睡着了,一个小时后醒来又继续吃。

牧民摄影师达杰。(受访者供图/图)

更求曲朋拍到过雪豹交配的珍贵画面,也和牦牛的“牺牲”相关。一天,他帮叔叔寻找丢失的牦牛,结果发现了它的尸体。牦牛尸体剩余的部分还比较完整,这证明是雪豹干的,如果是群狼所为,很快将被分食干净。

第二天早上,更求曲朋再去现场,果然出现了雌性雪豹求偶叫声。他悄悄蹲在悬崖边一块大石头上,伸出的一截镜头捕捉到,50米外,两只雪豹正努力克服基因中对同类的恐惧和戒备,小心地互相试探,三个多小时内交配了五次。

牧民摄影师更求曲朋。(受访者供图/图)

达杰的爷爷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打豹英雄”。几十年前,他放牧的羊群遭遇一只饥肠辘辘的金钱豹的袭击,为了保护公社财产,爷爷赤手空拳和豹子打成一团,最后竟用石块把豹子打死了。这则武松式的故事被小人书记载,名字就叫《打豹英雄》。

不过现在,《打豹英雄》这样的故事已经几乎不可能发生了。牧民们会尽量看管好自己的牲畜,实在看不住,他们的态度是:随它去吧,雪豹饿肚子也不好受。

2017年2月,新疆27岁的牧民居曼·达吾提清晨给绵羊喂草时,发现羊圈里的36只羊被一只雪豹咬死,而这只雪豹却因吃得太饱跳不出羊圈,最后动物保护部门将雪豹捉住放生。

对于昂赛的牧民而言,牦牛是可以移动的“不动产”,若非走投无路,不会轻易卖牦牛。牦牛象征着财富,谁也不愿财富被雪豹夺走。

经过多年的探索,牧民获得了政府财政资金支持的牦牛保险。达杰计算,他每年为每头牦牛投保18元,如果牛被雪豹或者狼咬死,小牛可以获赔1500元,大牛获赔2000-3000元。虽然一头成年牦牛的市场价为2万元,远高于理赔金额,他还是挺满意,“毕竟过去一分钱都没有”。

人类一直在学习与动物相处。“人伤害动物,动物才会怕人。”达杰的女儿甚至可以在几乎能用手摸到的距离拍摄藏狐。

牧民正在近距离拍摄藏狐。(受访者供图/图)

理解彼此

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牧民对雪豹既熟悉又陌生。依靠镜头,牧民也重新认识了雪豹和家乡。

三江源的雪豹引人关注,它们像雨伞一样,保护它们也庇护着藏狐、兔狲、藏棕熊、鼠兔、斑头雁等邻居们,因为所有生命共同享有这里的雪山、蓝天、河流、峡谷、森林、高山草甸等栖息地。电影里也有这些动物的身影,所以电影起名为“雪豹和她的朋友们”。

斑头雁。(奚志农/图)

昂赛没有电影院,三位牧民摄影师只看过一次自己参与拍摄的电影。7月底,《雪豹》在玉树州杂多县举办的牦牛节上放映,一两万名牧民坐在草原上,像看音乐节一样看完了这部影片。随后许多人跟三位牧民说,“你们是怎么拍到这些镜头的,有的动物我们都没怎么见过。”

川西鼠兔。(达杰/图)

接触摄影之前,更求曲朋也不知道兔狲竟然会游泳,甚至有能力横渡澜沧江。“小小的一颗脑袋浮在水面,游过那么宽、那么冷的江水,真的太厉害了。”就连当地老人也没见过跨江的兔狲,可惜的是,更求曲朋的照片没拍好,他期待着下次机会。

随着电影或短视频,许多人认识了雪豹,但对雪豹的深入研究仍然不足。

2023年6月,在成都举办的第五届雪豹研讨会上提到,从颈圈GPS跟踪到AI识别,新技术正被不断地被运用,而雪豹的栖息地分布广袤,自然条件艰苦,很多的栖息地又和原住居民的生产生活高度重叠,因此需要多方力量参与。

据《中国雪豹调查与保护现状2018》,雪豹分布在12个位于青藏高原和中亚山地的国家,其中约60%栖居在中国。不丹、俄罗斯和蒙古是全球仅有的三个完成全国雪豹调查的国家,而中国雪豹数量调查的面积只占雪豹栖息地的1.7%。

牧民正成为雪豹研究中的重要力量。山水在三江源地区开展以雪豹为旗舰物种的高原生态系统保护工作,提出“社区监测网络”的理念,发动牧民利用红外相机参与生物多样性监测。这与“牧民摄影师成长计划”的理念异曲同工。

雪豹。(更求曲朋/图)

人与雪豹,正学会理解彼此。

《雪豹》电影中,有一天,牧民们发现牦牛群附近有一只老雪豹,它满身伤痕,脸上还带着打斗后留下的血迹。它太老了,身手不再矫健,牙齿已被磨平,无力捕捉岩羊,几乎走投无路,只能到牦牛这里碰碰运气。在和牦牛的僵持中,雪豹败下阵来,虚弱不堪,人们救助了它。

精心照料下,老雪豹慢慢恢复了体力。它余生的命运存在争议。奚志农给西宁野生动物园打电话,动物园建议把雪豹送来,“以它现在的状态,放归野外,只会多一具尸体”。

但最终人们还是决定把老雪豹送回野外——它真正的家。奚志农说:“它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应该有尊严地死在这里。”

此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老雪豹,但没人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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