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利科湿壁画《天使报喜》。 (资料图/图)
有的画作,一下子抓住你,你目不转睛,沉浸于它的独特灵氛。不需有绘画技艺,不必了解画作背景,甚至忽略它的作者。我第一次“读”到这幅《天使报喜》,就是这样的感觉——
故事是被无数画家描绘过的:天使加百列来向处女玛利亚报喜,说她必感圣灵而怀圣子。画面四分之三为敞开的拱廊,由罗马圆形拱券及细廊柱构成,疏朗通透,简朴大方,与廊外的青绿草地、葱郁森林相接。拱廊地面为土黄色,廊柱与墙壁面光处是白色的,背光处则为深浅不一的褐色,色调优雅,光线柔和。拱廊内,左侧是加百列,金发、粉衣、五彩之翼向后伸展,上身前倾,左腿前跨、屈膝,显示他匆匆从外入内,双手交叉胸前、含胸前倾,充满谦卑与虔诚;玛利亚坐在右侧板凳上,肉粉色内裙外披蓝袍,头微微前倾,胸部向内敛收,双手交叉,她正虔诚倾听、领受天使传达的圣意。天使与玛利亚相对前倾,构成了“传”与“受”的动感;玛利亚的蓝袍与加百列的粉衣对比,五彩之翼更添活泼,圣灵之光不是如其他画作以鸽子或金光显现,而是借廊柱微微泛着白光显现出来。整个画面明朗生动,运笔精确而稚拙,去除了哥特艺术的神秘阴郁,加百列是个皎洁的青年男子,玛利亚有处女的羞怯,人的情绪流淌画中。灵动、纯粹、柔和、透明,如浪漫的少女,自然灵动却不肤浅,人性而不世俗,肃穆而不神秘,宁静却又喜乐,诗性的抒情,古典的优雅,朴素的虔诚,在这幅画作中同时呈现出来。你会被它打动,却是难言的。
我先被这幅画打动,然后才知道,它的作者是安吉利科(Beato Angelico)。
安吉利科并非画家本名,他原名圭多·迪·彼得,1387年(有说1395年、1440年,本文以他墓碑前介绍为准)生于佛罗伦萨托斯卡纳地区;1423年,他加入菲耶索莱修道院,成为多明我会一员,被称为若望修士,已创作了不少手抄本装饰画和祭坛画。1436年,他与哥哥随大批修士一起,迁往佛罗伦萨新扩建的圣马可修道院,开始创作大量壁画,由此获得声名。他的画,纯净和虔诚,如天使之杰作,人们因此称他为Fra Angelico,意为“天使兄弟”。安吉利科,这位内向、寡言、性情肃穆的修士,被认为是绘画界的天使。
当我误打误撞走进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时,竟惊喜地看到了这幅《天使报喜》的真迹。
薄伽丘在《十日谈》中赞美乔托是“佛罗伦萨的荣光”,他自己与但丁、彼特拉克这文学三杰,又何尝不是“佛罗伦萨的荣光”?但丁被放逐出佛罗伦萨,至死未回,只在《神曲》中倾吐对这座城市的爱与恨;三十年后,薄伽丘专注于诠释《神曲》,充满崇敬地写下《但丁传》,佛罗伦萨也愧疚地试图迎回但丁遗骸却不可得,只能在圣十字教堂为但丁设了个衣冠冢——数百年后一个黄昏,我站在圣十字教堂前,仰望这位“所有世界的中心人物”的雕像,他头戴月桂花冠、身披圣方济各道袍,边上立一只苍鹰,忧郁地望向远方,阳光令他的额头闪闪发亮。但丁空棺附近,有马基雅维利墓冢,而在美第奇王宫内,这位思想者站在角落、露一抹神秘微笑,这位政治实践的失败者,出狱后对朋友喟叹道:“时而的欢笑,时而的歌唱,而今只剩下苦涩的泪光。”但他献给美第奇的争议颇多的《君主论》,以及《李维史论》《佛罗伦萨史》却影响着整个现代世界。站在老王宫广场,如水夕光将大卫像的黑影投在斑驳宫墙上,我在想,当年萨伏纳洛拉是以怎样的激情抨击教会的腐败、美第奇的奢靡?以致如波提切利,也会将其晚期作品投进火堆烧掉?萨伏纳洛拉被处火刑后,米开朗基罗创作《哀悼基督》悼念他又是充满怎样的热情?这座城市,充满血与火的记忆,又是如此伟大、绚烂、充满荣光。
从老王宫走到圣马可广场,也就十几分钟。椭圆形广场北面是圣马可教堂及修道院(Museo di San Marco),边上有佛罗伦萨大学。圣马可教堂改建于16世纪,内有一尊安吉利科铜立像,身穿多明我会修士服,双手将画板和画笔捧在胸前。修道院早于教堂修建。1434年左右,科西莫·德·美第奇掌控了佛罗伦萨的政治经济,1436年,他聘请建筑师米开罗佐着手扩建圣马可修道院。无论出于怎样目的——赎罪也罢,热爱艺术也罢,科西莫及其子孙,的确投资、保护了众多艺术家与艺术作品,“佛罗伦萨的荣光”,有一大半因美第奇家族得以呈现。就是这个时候,安吉利科迁到圣马可修道院,他原是来应聘为弥撒经书、礼仪用书的羊皮卷手抄本插画的(如今修道院内还保留有他的抄本绘画作品),经过一些培训,在科西莫鼓励下,安吉利科在修道院内创作了大量壁画,绘画天才得以展现。
整个修道院清幽、素朴、典雅,共有三层:三楼为公共图书馆,二楼是修士住的祈祷房,底楼由三个回廊组成(圣安东尼诺、圣多明我、西尔维亚),每个回廊中间圈块草坪。这些回廊,与佛罗伦萨育婴堂一样,罗马式圆形拱券古典优雅,细廊柱线条流畅比例和谐,整体简约大方,米开罗佐贯彻的是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风格。
穿过最大的圣安东尼诺回廊,底楼有个小会堂,收藏有安吉利科几幅重要木板蛋彩画:三联祭坛画《基督下十字架》(1437-1440)是安吉利科接手他人创作的,保留了哥特式尖拱框架,三个拱门三组人物相互呼应。有幅《圣母子》是我极喜欢的,蓝袍红裙圣母抱着圣子,圣母的处女面容,流露出母爱,红衣圣子将脸紧紧贴着母亲面颊,这幅画,去掉了哥特艺术的神秘暗示,流露出人的自然情感,朴素、纯净而虔诚。1439年,安吉利科完成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圣马可祭坛画》:圣徒们以自然方式站立,环绕着加冕的圣母,他们交谈着,好似在谈论他们的共同见证;但安吉利科所画的又是真实的人,艺术史家乔尔乔·瓦萨里说:“在姿态和表达方面,安吉利科画的圣人比其他任何画家画的人物都更接近于真实。”此画被称为“神圣对话”,后来的乔瓦尼·贝利尼、拉斐尔等皆以此为创作题材。
木板蛋彩画是将颜料涂在敷以石膏的木板上。与厚重的油画不同,木板蛋彩画无法反复涂抹,也不适合大面积绘制。绘画颜料主体是天然矿石或植物:白色是含铅矿石;红色是朱砂或红珊瑚等赤铁矿,肉粉色或肌肤色,是朱砂加入不同比例的铅白,比如人物肌肤、女性粉红内裙;黄色是雄黄、藤黄等硫化物,圣人或天使头上光环,也有贴金箔后再处理的;蓝绿色有青金石、石绿和石青,其中青金石(在中国称群青、黛玉)产于阿富汗,最为昂贵,安吉利科《圣母子》中圣母蓝袍,用的就是青金石。这些天然矿石或植物研磨成粉后,调入鸡蛋液、动植物油、石蜡、树脂等,就制成绘画颜料。工艺与风格、精神往往紧密联系。安吉利科的木板蛋彩画,色调明朗纯粹,质地透明柔和,不见一丝阴影,全是坦白、纯真的表达,却又毫不肤浅。
同样的颜料,涂抹在湿墙上,就是湿壁画。圣马可修道院中,保存完好、数量可观、相当珍贵的是安吉利科的湿壁画。1803年拿破仑进入佛罗伦萨后,没收了多明我会的所有财产,好在他尚未疯狂到将湿壁画铲下来、拖到卢浮宫去。这些湿壁画之杰出者,就是那幅《天使报喜》。
登上通往二楼修士祈祷室的楼梯,就在楼梯顶头,《天使报喜》真迹赫然呈现,它的宁静、优雅再次打动我——对人物神情精确细腻的捕捉,衣饰线条的优雅笔触,被吸附入墙时间沉淀后的沉静色彩——这幅画作于1440年,画中券廊与修道院回廊一样,都是布鲁内莱斯基式的,将加百列与圣母安置在一个罗马式拱券回廊中,画家与观画者好似旁观者,一同见证了天使报喜这一神圣事件。贡布里希说:“安吉利科旨在运用马萨乔的新方法去表达宗教艺术的传统观念……由于谦抑,这是一位伟大艺术家的谦抑,他有意不去炫耀任何现代性,尽管他对布鲁内莱斯基和马萨乔给艺术带来的问题深有所知。”(《艺术的故事》)
1438-1450年间,安吉利科携其助手戈佐利,为修道院的回廊及二楼祈祷室绘制了大量湿壁画。除了楼梯顶头这幅《天使报喜》外,二楼共有44间修士祈祷室,其中1-11祈祷室的壁画,还有走廊右侧的《圣母与圣子们》,据说皆是安吉利科亲自创作的。这些祈祷室内的湿壁画,大多尺寸较小,主要绘制基督的生平故事、多明我会的圣人故事等等。38-39祈祷室是科西莫留给自己祷告静思的,套房内的《哀悼耶稣》(1442),也是安吉利科手绘的。萨沃纳洛拉1491年就任圣马可修道院院长(安吉利科已去世),居住在12-14祈祷室,他也是从这里被抓走的,据说此处如今还藏有他火刑后的遗骨。
我相信安吉利科创作这些湿壁画时,内心充满谦卑、虔诚、纯粹的热情,但有时也会在圣画中带入现实中人的情绪。比如《嘲弄基督》:基督双眼蒙着白布,左边有个人头向基督吐口水,还有一双断手,拿着棍子指向耳朵,这幅画,似乎在指责基督眼盲了、耳聋了,看不见听不到人世的疾苦,一个凡人也可以向他吐口水。这幅画出自一个虔诚修士之手,就很奇特,整幅画风格明快,“嘲弄”只是轻微的,带点俏皮或幽默,甚至洋溢着一种人世的喜乐。安吉利科说:“人世中的忧郁只是阴影,在它背后伸手可及之处有喜乐。抓住那份喜乐吧。”
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安吉利科画的最大一幅湿壁画,是穿过圣安东尼诺回廊,在底楼牧师会礼堂内的那幅《耶稣受难和圣徒们》(1441-1442)。创作湿壁画(fresco,意大利语“新鲜”之意),需经过这些程序:先涂一层粗灰泥,以铁锈红颜料勾出草图;再涂上细灰泥层,只涂一天绘画之量,趁泥层未干,赶紧将稀释调好的颜料涂抹上去,随灰泥层变干,颜料逐渐被墙面吸收。与干壁画相比,湿壁画的颜料与墙壁融为一体,不易剥落、龟裂,表面不反光,色彩层次丰富,肌理细腻,有独特的透明效果,且保存时间长久。这就要求两点:一是颜料以水稀释调配完全靠画家经验,过湿会晕染,过干则无法渗透进墙壁;二是,得趁墙壁灰泥未干,一气呵成,一笔完成,不能多修改,也不能如油画一般反复涂抹,这样,需要画家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对创作对象的娴熟把握。这真是一项超级技术活!难怪画家作画时,有不少人站在下面一边观看、一边喝彩。
安吉利科的这些湿壁画,浑然天成,素朴清雅,与修士们冥想、肃穆、朴素的气质吻合;色彩单纯柔和,有一种透明纯粹的质感,很能传达修士谦卑、纯粹而虔诚的精神。
安吉利科技艺高超娴熟,但他的作品,没有任何炫技痕迹;他认为,不应只追求技艺,艺术仅仅是宗教的一部分,他只将技艺用以描绘宗教题材,所有作品,都是虔诚地献给上帝的。他说:“从事基督工作的人,必须与基督同在。”瓦萨里说:“如果一件作品的内容和目标是像安吉利科的画作一般,艺术的尊严就被几乎提升到天主的仆人的地位,反映了更多的成全。”不是画家在绘画,而是天主的成全。安吉利科认为,他之所以能将画作完成好,全是来自圣灵的启示。作画之前,他总要先祈祷,画完还要祈祷,如果没有热切地祈祷,他就不会下手作画。他常常一边流泪,一边绘画;画耶稣受难时,尤其感动地哭泣。安吉利科认为他的画,是神性在人世的投射,圣灵将云影投在麦田,他只是随着云影的转移而移动。
在《名人传》中,瓦萨里称安吉利科为“稀世罕见的天才”。他写道:“我如何赞美这位神父都不为过。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如此谦卑柔和,而且他画的图画,也都描绘得如此地虔诚。”“他生活简朴,远离尘世的诱惑。他总是对别人说,他,追求艺术的人,需要的是宁静和超脱的生活,他的作品要呈现真理,所以必须与那位真理者同在……他所描绘的圣徒不但形似,更是神似,令其他匠人望尘莫及。他从来不修改润饰自己的画,总是保持最初完成时的原状,他相信这是上帝的心意。”
圣马可修道院的湿壁画令安吉利科大获声名。1445年,应教皇之召他来到罗马,在梵蒂冈等创作壁画,与在佛罗伦萨时画风差不多,将诗性抒情与古典优雅融合,将虔诚神圣与人情纯粹融合。1450年,他回到最初的菲耶索莱修道院任院长。1455年,安吉利科在罗马去世,葬在罗马隶属于多明我会的密涅瓦圣母堂。2016年6月末,我来到罗马,寻到了圣母堂里的安吉利科墓,墓上雕有这位天使画家的肖像,教堂里光线昏暗,流溢着香油味,我在他墓上点一支蜡烛,默默祷告,良久离去。英国作家威廉·迈克尔·罗塞蒂为安吉利科写的墓志铭是:
在我歌唱赞美时,不要将我的才华比喻为阿佩利斯的才华。
而是说,奉基督的名,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献给了穷人。
在地上算数的行为,并不是在天堂算数的行为。
我,若望,是托斯卡纳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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