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为曾毅公(1903-1991),右图为陈梦家(1911-1966)。
曾毅公和陈梦家结识于1947年秋冬时节。那时,陈梦家刚从美国回到清华大学任教,曾毅公则经著名古文字学者于省吾介绍入国立北平图书馆(即后来的北京图书馆)工作,从事甲骨文献、敦煌文献、石刻文献研究。于省吾先生与陈梦家是忘年交,由此陈梦家与曾毅公有了学术方面的交流和私人间的友谊。
曾毅公本名毅,是甲骨文研究专家,做过加拿大来华传教士明义士的助手。据现存的一份简历底稿,他原名世勋,伊尔根觉罗氏,满洲人,励[隶?]健锐营正蓝旗满洲廷瑞佐领下。父增瑞,字信臣,任虎神营第二起[旗?]马队队官,光绪廿六年随皇帝及西太后至陕西省西安府。辱国和约成,随驾返京。世勋(即曾毅公)生于光绪廿九年正月初二日午时(1903年1月30日午12时)。宣统二年(1910年)入学(正蓝旗官学),民国元年转入京师西郊公立第五小学,后于1913年转入京师西郊公立第三高等小学。1917年暑假后转入西郊公立第三高等小学(编者注:简历稿原文如此,似有误),后考入北京师范学校。自1927年开始,曾毅公协助加拿大传教士、著名甲骨学者、甲骨收藏家明义士整理研究甲骨。1932年秋,明义士应齐鲁大学之邀,到齐鲁大学任教,曾毅公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做明义士的助手。甲骨研究之余,曾毅公也从事金石等其他研究。1936年6月20日,明义士告别齐鲁大学,回到加拿大多伦多市。曾毅公继续在齐鲁大学工作,一面教学,一面专心甲骨文献方面的研究,著有《甲骨地名通检》(1939)《甲骨叕存》(1939)《殷虚书契续编校记》(1939)《山东金文集存先秦编》(1940),并开始《甲骨缀合编》的整理编写工作。1947年,曾毅公经著名甲骨学家于省吾介绍入北平图书馆工作,从事甲骨文献、敦煌文献、石刻文献研究。
左图为《甲骨地名通检》书影,王毓铨旧藏。右图为《曾毅公简历》稿,作者提供。曾毅公后在齐鲁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所著《甲骨地名通检》,1939年由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出版,所长马宗芗题签。有些论著因此误把马宗芗作为著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胡厚宣先生曾撰文为之正名。
1947年10月,陈梦家回国,任教清华大学。1948年,经校务委员会议公推陈梦家为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筹建负责人和图书委员会委员。这个时期,陈梦家常从西郊的清华园进城为陈列室选购文物。他进城后,常会约上于省吾、唐兰等一起去琉璃厂等书肆、古玩店寻觅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有时,陈梦家去北平图书馆查阅资料,只要曾毅公在馆内,他们会畅谈许久。
由于清华大学远在西郊,进城一次很辛苦,所以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谈,有重要的文物需要鉴定,陈梦家轻易不进城,与城内亲友的联系主要靠书信往来。
在陈梦家旧存的友人书信中,曾毅公写给陈梦家的信有三封,分别写于1948年3月、1948年10月和1949年元月。
1948年10月3日,曾毅公致陈梦家信,主要谈及三件事:
一、“《缀合编》(编者注:曾毅公所著《甲骨缀合编》)约四百片,自去秋交北大印刷所印刷,至今已将一年,出版之期其在本年之终乎。原定有释文,以用纸太多印刷太迟提出矣。”
二、“承赐《序言》特谢,容趋谒走取。又蒙允以清华藏甲骨拓本见赐,尤所心感。”
三、“馆中藏甲骨已拓出四百余片,俟趋谒时再行奉上。其余千余片容拓出,当为我兄留一份也。”
1948年10月3日,曾毅公致陈梦家函。
曾毅公的《甲骨缀合编》是根据他1940年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编著的《甲骨叕存》增订的。最终于1950年出版,线装二册。此时,陈梦家已经开始《甲骨断代学》的写作,需要大量的甲骨拓片等资料。信中提及曾毅公将北平图书馆所藏甲骨拓片赠予陈梦家,这为陈梦家后来编著《殷虚卜辞综述》提供了重要的实证资料。
1948年12月中旬,解放军包围北平,曾毅公的《甲骨缀合编》仍在补订中。1949年元月7日,曾毅公致信仍不能进城的陈梦家,详述《甲骨缀合编》目前进展情况,并重点提到唐兰(立庵)、于省吾(思泊)在编著过程中的帮助;还提到另外几位甲骨收藏研究家刘体智(号善斋)、上虞罗振玉和叶玉森、董作宾、吴世昌等。这封信近八百字,照录于下:
梦家先生有道:
前赐《序言》拜读后,实深感谢。上月中曾托燕京信差(严姓)奉上甲骨拓本一大包,约四百余纸(上虞罗氏旧藏之归于北京圕者想早收到,近又拓出通古斋旧藏二百余纸,容奉上。
《缀合编》79—112及144以下数页印刷所尚未送来,俟来后即当奉上。现拟将《缀合编》中所据拓本而未见著录者影后插入作为附录,现正在制版中,如石印成绩勉强可看,即行装入也。
尊序(尚未付印)以外,拟请立庵、思泊诸先生宠(?)以序言,盖唐先生于缀合工作之甘苦亦曾身受,而思泊先生于沦陷时助我良多也。
善斋所藏甲骨,其来源始则购自上虞罗氏,多为村北所出,《粹编》(编者注:《殷契粹编》,郭沫若从刘体智所藏甲骨拓本中选辑精粹者编次、考释而成。)所录大部分购自估人,似在明义士《后编》(编者注:即《殷虚卜辞后编》)所录之后及中央研究院发掘后,似尚有所得。故可以明藏及中研院河南博物馆所藏皆可缀合,盖均为同地所出也。缀三七之五片即为善斋与河南博物馆所分藏,不但由折字折文上可缀,即左右对合亦无不合。尊云甲与乙丁戊的干支不期联接,甲与丙可能联署,弟则以为甲之“己亥口卜贞且口 离己口口尤”正好甲乙相联,丙之“丁丙”“丁巳”二辞正与乙片对贞,与其说董先生谨慎,毋宁说董先生的大意。弟对董先生久仰的[得]很,但他的《殷历谱》实有可议之处(曾从徐尊六、唐立庵处数次拜读,曾有读后记之作,后以牵扯太多作罢(唐先生亦以有伤友谊不作评论。见唐藏眉批)至于断代研究及取之明义士安阳报告上几篇文章,可取叶玉森等人作品互比,则自知其来源矣。虽已是吴世昌先生的首先认出,至于小屯报告,以廿年(十七—卅六)之久,只供给我们未加整理纷纷的材料一堆(不贤如弟用了一个月围城的时间,已经缀合了数十片,其中可以自能缀合与其他书缀合的想尚有多多)其所以致此,实董先生和中研院实行他们关门主义所致。兄以为然否?拉杂匆覆,敬祈见谅。
敬颂
教安
弟曾毅公顿首
元月七日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3月8日,曾毅公致信陈梦家,再次谈到《缀合编》进展情况:“《缀合编》除序及插图未印出外,内容已印齐补上。”从这封信中,还得知曾毅公因“孩子们的学费正在无法”,忍痛割爱,将自己珍藏的甲骨经于省吾先生牵线,通过陈梦家转让给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得款五十九万伍佰元(旧币,折合新币59.5元),解燃眉之急。
左图为1949年1月7日曾毅公致陈梦家函首页,右图为同年3月8日致陈梦家函。
新中国成立后,国立北平图书馆更名为北京图书馆,曾毅公仍在图书馆金石部任职。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陈梦家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任研究员。因同在市内工作,图书馆与考古所相距很近,曾毅公与陈梦家的来往多了起来。陈梦家刚到考古所不久,郑振铎所长把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郭若愚缀合的一部书稿交给他审对。这是郭若愚根据小屯发掘所得的甲骨刻辞影印行世的《殷虚文字》甲乙两编,经过数年的潜心劳作,将其中可以缀合的甲骨断片拼成较为完整的原形,“凡得324号”。陈梦家对郭若愚已经缀合的甲骨详加审对的同时,向所领导建议将郭若愚所未缀合的,复加缀合。所领导认为可行,于是陈梦家推荐曾毅公和李学勤参与复加缀合工作。经过一年多的努力,1953年,《殷虚文字缀合》完成,自325号起至482号止,增补于郭若愚缀合的324号以后。对于郭若愚所缀的324号,经过陈梦家和曾毅公审对后,曾作了一些变动。而后,全稿经张政烺审阅,并提出修正意见,但并未加以删改。
《殷虚文字缀合》版权页。 (资料图/图)
1954年10月9日,《殷虚文字缀合》审对工作完成,由郑振铎作序,郭沫若题写书名,缀集者署名:郭若愚、曾毅公、李学勤。陈梦家虽然参与全部审对工作,因系所内分配的工作任务,只是在郑振铎的序中有所提及。1955年4月,《殷虚文字缀合》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陈梦家和曾毅公的学术交往,直至1957年陈梦家被打成右派。他们最后一次在考古所晤面,是在考古所召开的陈梦家批判会上。
这次批判会的参加者,除考古所人员外,还邀请社会上与陈梦家交往较多的人来考古所参加。据时任考古所办公室秘书的王世民回忆:组织上让我负责通知一些人参加批判会,至于通知后你来不来参加,来了怎样发言,那是另一回事。唐兰、胡厚宣、曾毅公、李学勤等应邀出席,于省吾则明确表示拒绝。唐兰和胡厚宣算是陈梦家的故交,而曾毅公是1947年陈梦家从美国回到清华以后才有较多交往的。李学勤算是学生辈的。李学勤和陈梦家先生的来往,也就是配合曾毅公整理《殷虚文字缀合》的那一段时间。据王世民说,那次的批判会上,与会的都发了言,有的人哼哼唧唧地敷衍几句,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的以“左派”自居信口雌黄。会后,唐兰撰写了长文《右派分子陈梦家是“学者”吗?》发表在《中国语文》上。李学勤写了《评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发表在《考古学报》1957年第三期上。
据王世民回忆,1978年冬,当考古所为陈梦家先生开追悼会时,他去通知正在病中的唐兰先生。唐兰沉默片刻以后说了一句话:“梦家还是有贡献的。”不言而喻,他自我否定二十年前贬损梦家先生的那些话。还是王世民说,那天的追悼会,李学勤也去参加了。在休息室里,李学勤见到了赵萝蕤先生,他赶忙走过去想和赵先生寒暄几句,但赵先生见李学勤过来,当即把头扭到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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