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曹洞宗创始人道元禅师(资料图/图)
旧事重提。
1968年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给日本破了天荒。川端飞到斯德哥尔摩领奖,发表演说,题为《美丽日本的我——导言》。川端认为:“不论怎么厌世,自杀也不是悟的表现。不论德行怎么高,自杀的人离大圣的境界都很远。”所以,他对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的自杀既不赞成,也不同情。可是1972年,他本人也吸多了煤气,脸色红扑扑地死去。虽然时过五十年,但2018年日本把著作权保护期限从作者死后五十年延长到七十年,于是日本的出版人只能眼看着隔海的中国不断翻译出版川端的作品。
川端康成这篇演说像漫谈,甚至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开篇第一行引用了道元禅师(编者注:十三世纪的日本高僧)的和歌:“春は花夏ほととぎす秋は月冬雪さえてすずしかりけり(春来百花艳,夏日杜鹃鸣,秋空升明月,冬雪冷清清)。”
结尾又说道:“有评论家说我的作品虚无,但西方式的虚无主义一词套不上。我认为心之根本是不同的。道元的四季之歌也题为‘本来面目’,歌吟四季之美,其实又深通禅意。”
大约在1001年,清少纳言写随笔《枕草子》,一段一段的,总计三百来段,第一段写四季之趣,各季节哪个时辰为好:春天是破晓,夏天是夜里,秋天是傍晚,冬天是早晨。道元以景物写四季之美,却是有所本,即南宋临济宗慧开禅师的偈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们读这首诗,重在后两句,感悟的不是日本人动不动就说的禅趣,而是人生的境界或哲学。道元只取前两句作歌,这正是和歌与汉诗的作法之不同。中国人好把诗写得哲理兮兮,而日本人常写成哑谜,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模样,即所谓余情。道元要是也作汉诗,那就会这样吟:“溪声入耳月到眼,此外更须何用心。”诗意让人有所领悟,无须再破解什么。从字面来说,道元的四季歌不难解,写的就是川端说的“美丽日本”,然而他加了一个题目“本来面目”,便教人浮想联翩,四美里别有深意。川端也无非借“题”发挥,说它与禅意相通。
禅是什么呢?川端康成说:“禅宗没有偶像崇拜。虽然禅寺里也有佛像,但修行之处、坐禅思索的堂屋里没有佛像、佛画,也不备经文,而是闭上双眼,长时间默默地坐着不动。然后进入无念无想之境,失去‘我’,变成‘无’。这个‘无’不是西方式的虚无,莫如说相反,它就是万有自在往来的空,无涯无边无尽藏的心的宇宙。”
道元用一种景物代表一个时节的本来面目,启示人也有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在大著《正法眼藏》中写道:“尽十方界是自己。”这个自己是“万物为己”,也就是晋代僧肇所言: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不过,这里的自己应该是我自己的自己。他在最初撰写的小册子《普劝坐禅仪》中写道:“应学回光返照的退步,自然地身心脱落,呈现本来之面目。”《正法眼藏》也写道:“学佛道就是学自己,学自己就是忘自己。”基督教认为人背叛了上帝而赎罪,道元则认为人迷失了真实的自己,修道是为了找回原本的自己。
道元出生于1200年,据随侍弟子怀奘的《正法眼藏随闻记》,道元幼年就读破《文选》等汉籍。十四岁在比叡山延历寺剃度,该寺当时是佛教的最高学府。小时候便感到有形的东西早晚坏掉,进而又疑惑:既然人人皆有佛性,又何必苦修?不得其解,十八岁下山,去建仁寺请教荣西,但荣西已死去两年,从此师事荣西的弟子明全。师徒决心步荣西的后尘,赴宋求解,学习佛祖的正法。航海十多天,1223年4月上旬抵达明州(宁波),进天童山景德寺修行,并四处寻师。两年后,曹洞宗如净禅师住持景德寺,道元拜师,如净说他“颇有古貌,直须居深山幽谷,长养佛祖圣胎,必至古德之证处也”。坐禅中有人打瞌睡,如净大喝:“坐禅是为了身心脱落,只管打睡,这算什么事!”道元在旁边听得此话,顿悟,舍弃自我意识,身心从一切束缚中解脱。学会了“只管打坐”,成为如净的法嗣。1227年秋,道元捧着印可和病故的明全的骨灰回国。传说东归之前尊师命一夜抄写了禅宗公案集《碧岩录》,叫“一夜碧岩”。
道元没有像荣西那样赴宋取经还带回来茶,传入民间,演化出茶道,他是眼横鼻直,空手还乡。先回到三教兼学的建仁寺,后建立兴圣寺,潜心著书立说。信徒增多,便受到既成宗教势力的迫害。道元谨记如净禅师的教诲:“归国,布化广利人天,莫住城邑聚落,莫近国王大臣,只居深山幽谷,一个半个接得,勿令吾宗致断绝。”一位叫波多野义重的武将,在幕府派驻京都的衙署任职,邻近建仁寺,与道元早有交往,后皈依道元。兴圣寺被比叡山徒众焚毁,波多野义重在越前国(福井县)的领地为道元捐建大佛寺,正合乎“深山幽谷”,1244年更名永平寺。永平取自汉明帝刘庄的年号;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汉明帝梦见一金人,顶上放光,命群臣解梦。有人答:听说西方有神,叫作佛,长一丈六尺,通体黄金色。于是遣使,从天竺请来高僧,在洛阳建造白马寺,佛教传入了中国。
南宋与北宋大不相同,日本僧侣络绎去南宋取经,除了教义,也带回来南宋的文化及生活。倘若去的是北宋,说不定今天的日本是另一番景象。荣西回国开立临济宗,道元开立曹洞宗。临济宗布教,走上层路线,曹洞宗普及民众,以致有“临济将军、曹洞士民”之说。两宗坐禅也有所不同,曹洞宗面壁,警策只打右肩一下,临济宗背对壁,打双肩几下。夏目漱石年轻时精神不安定,到镰仓的圆觉寺参禅。打坐十多天,一无所获。圆觉寺属于临济宗,打坐时琢磨公案,以求开悟,而曹洞宗只管打坐,假如漱石进的是曹洞宗寺院,不必坐在那里想“父母未生时”,费尽了脑筋,或许就不会逃禅。
1247年,北条时赖接替猝死的兄长任执权(辅佐将军,统辖政务)。波多野义重请道元去镰仓布教,时赖皈依。他请道元咏佛法之心,道元写下四季歌。时赖要在京都给道元捐建一座媲美建仁寺的禅寺,道元谢绝。在镰仓只住了半年,就打道回永平寺。或许是这个缘故,如今曹洞宗的寺庙在日本为数最多,有一万四千余,而镰仓较少。离鹤冈八幡宫不远的路边能看见一块石碑,镌刻“只管打坐”。时赖又召道元来镰仓说法,弟子玄明报告这一消息,欣喜若狂,道元勃然变色,道:你不知我离开镰仓的理由吗?“莫近国王大臣”,当即将玄明逐出寺门。六百五十年后(明治35年),永平寺住持替玄明向道元牌位忏悔,祈求赦免了玄明。1250年后,嵯峨上皇赐紫衣,并“佛法禅师”尊号,道元婉拒,但上皇三度遣使,固辞或许会影响布教,只好受之,但从未号称、披用。
1252年道元把住持让给怀奘,到京都的信徒家养病。一年后,低声诵《法华经・如来神力品》的“若于园中……诸佛于此而般涅槃”,并题写在柱子上。又自书一偈:“五十四年,照第一天,打个𨁝跳,触破大千。咦,浑身无着处,活陷黄泉。”掷笔入寂。怀奘将骨灰带回永平寺,供奉承阳殿。如今殿里也摆着玄明的牌位。此偈仿如净禅师的遗偈:“六十六年,罪犯弥天,打个𨁝跳,活陷黄泉。咦,从来生死不相干。”
“打个𨁝跳”可能是南宋年间常用语,释妙元有诗:“涅槃地狱本无差,只为从来被眼遮,三脚瞎驴才𨁝跳,镬汤垆炭即吾家。”查中国《辞源》、日本《广辞苑》均不见“𨁝”字,但网上有说“𨁝”同“蹦”。如净法师是“生死不相干”,妙元是“涅槃地狱本无差”,而道元“浑身无着处,活陷黄泉”,似不无普度众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意思。
道元遗稿中有和歌五十余首。一百七十年后,永平寺十四世住持建撕撰道元传记时收录。再过五百年,由于川端康成引用而广为人知。有这样一首:“峰の色溪の響きも皆ながら吾が釈迦牟尼の声と姿と”,题为“莲华经”。意思很明了,硬译成诗样,大致是:“连绵山峰色,潺湲溪水音,尽是我佛祖,释迦声与身。”我们都知道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被用作至理名言,他另一首庐山诗似乎没这么出名:“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法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道元的和歌即得自这首绝句。据说苏东坡听庐山东林寺住持常总禅师讲“无情说法”,夜里听溪声,望山色,顿悟:这不就是无情的大自然在说法吗?只是凡夫俗子听不见罢了。闻溪悟道,却又犯愁,怎么告诉给他人呢?关于苏东坡的这首诗,道元在《正法眼藏》里写了一章“溪声山色”,惜乎难解,参考日本人的翻译(现代日语)、中国人的翻译(半现代中文),也还是不明不白。道元的和歌去掉苏东坡的“他日如何举似人”,并非和歌容纳不下,可能他认为悟道是个人的事,从缘悟达,不是谁都能说得通的。唐代灵佑禅师说:“我若说得像你,你以后骂我;我说的是我的,终归不关你的事。”道元也讲了香严禅师除草,偶然抛一个瓦砾,打在竹子上作响,忽然大悟的故事。灵云禅师苦修三十年,一日经行,见桃花灼灼,豁然省悟。所以,苏东坡居士也不必惦记说与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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