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地亚小镇伊齐齐海景。(作者供图/图)
玛丽莎的房子对着亚得里亚海卡瓦内湾,背后是一座小山,房子周围是院子、菜园和花园,真正意义上的面朝大海、鲜花满园。我每次看到都难免艳羡一番,在这样的房子里老去,应该很知足。玛丽莎八十多岁了,有着斯拉夫女人的丰满腰身,走路有些弯腰驼背,身体像要折叠起来一样。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门敞开着,怀里抱着一只看起来凶巴巴的狸花猫。我去海边游泳,老是要经过她门口,看见她总要聊几句,因为她也说意大利语。
“你好呀,玛丽莎。你怎么样了?”我问。
“我很好,站着腰疼,躺着就没事儿。”她用克罗地亚口音的意大利语说。
“是呀,躺着舒服,谁都爱躺着。”
“医生让我减肥,不能躺着,也不能多吃。”
“唉,是呀,要管住嘴。”
“我中午吃了面包,很新鲜的,夹着火腿,别提多好吃,吃了就舒坦了。”
“人总要吃饭啊。”
“可吃完又愧疚了。”
“我看你院子里三角梅开得太好了,你真会养。”我换了个话题。
“今天我看见伸出院子的花枝被人剪了,扛起跑了。”
“那太讨厌了。你院子里的无花果、猕猴桃也结了不少,今年有的吃了。”
“是呀,今年雨水好。”
我们的对话大致如此。2023年1月,克罗地亚正式加入欧盟,之前的货币“库纳”,现在都用欧元了,对于游客倒是方便了不少。玛丽莎抱怨东西涨价,钱不值钱了。卡洛大叔比玛丽莎小几岁,也是说意大利语和克罗地亚语,午后不游泳时,我们常在院子里读《神曲》,已经读到《天堂》第五章了。卡洛大叔厌恶闲谈,为了避免和她唠嗑,怕她“钳”着自己不放,聊些年老病痛的事,总是绕着她家走。我却喜欢和她聊天,听她抱怨说,以前养的小猫被“Kuna”(松貂)咬死了。该死的松貂!晚上在这一带出没,简直就是祸害。克罗地亚货币“库纳”(Kuna)就是松貂的意思,硬币上也有松貂的图案,真不知道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玛丽莎是克罗地亚小城奥帕提加(Opatije,居民约一万一千多人)旁边一个叫伊齐齐(Ičići,居民约八百五十多人)镇子里的居民,虽然中间隔着斯洛文尼亚,距离意大利也只有五六十公里。她为什么说意大利语,也说来话长。首先这一带一直有很多意大利人居住,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间,意大利诗人邓南遮作为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领了一帮人马,攻占了这附近的城市阜姆,成立了一个独立自治市。后来在法西斯时期,这里被意大利占领,1924年开启了正当统治,意大利语是官方语言,二战之后,意大利人被驱逐了。2018年,在废除意大利语为官方语言65年之后,阜姆又开始推行双语,这里有蛮多意大利少数民族,可以在意大利语学校学习。
玛丽莎说,她姑姑的经历才夸张,住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挪窝,却有过五种国籍,之前这里是奥匈帝国的领土,后来因为父亲要在匈牙利人手里做事,不得不入了匈牙利国籍,法西斯时期成了意大利人,二战又被德国人占了两年,最后并入南斯拉夫,没赶上成为克罗地亚人就去世了。玛丽莎是三零后,丈夫早些年去世了,她和儿子住在一起,她住在房子的一楼,儿子一家四口住在二楼。她也经历了不少历史的波折,尤其是在二战后,大家过了很多年苦日子。她记得,大概1960年代末期,她站在门口的大路旁,那时还没有铺沥青,一个工人在路边劈石头修路,过去一辆德国汽车,扬起漫天尘土。那个南斯拉夫工人被扑了一身灰,站路边大声感叹了一句:“唉,我们还是战胜国!他们是战败国!”当时的日子也是缺衣少食,买东西凭票,吃了不少苦。不过铁托政府让人出去意大利、德国打工,克罗地亚人很勤劳,在劳动市场上很受欢迎,她儿子就去意大利工作过几年,克罗地亚日子好了才回来。后来,克罗地亚独立出来,玛丽莎开了民宿,招待过来度假的德国游客。她现在老了,早已不做了,还经常感叹:“我还挺想念我的那些德国客人,以前他们好麻烦啊。”
卡瓦内湾在奥匈帝国时期是茜茜公主夏天爱来的地方,风景优美,海水清澈宁静,宛若一面镜子,非常适合避暑。附近的居民都办起了民宿,日子还不错。克罗地亚比欧洲其他地方要便宜很多,意大利人也爱来。夏天做旅游有很稳定的收入,但大家都很不爱露富。玛丽莎的儿子买了条小船,大约花了十多万人民币的样子,这里海岛据说有一千多座,最近的就是茨雷斯岛,开二十分钟船就可以到,有船还是很方便出去玩儿。玛丽莎的孙子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经常开船去僻静的小岛玩。对于一个四个人都在上班、不用还房贷的家庭来说,应该有这个购买力,不过他们对外声称是和意大利表哥合买的。这恐怕也和之前历史时期留下的顾虑有关,怕人嫉妒,恶意揭发,因为“裸岛”(Goli Otok,南斯拉夫时期关押政治犯,让犯人相互残害的集中营)的历史并不是很遥远。这可能也和他们住在村子里,大家相互都认识,爱说闲话有关。
玛丽莎过了马路就可以下海游泳,这里是地中海最靠北的地方,海水很清凉,清澈见底。夏日在海边消暑,已经是欧洲人坚不可摧的生活方式。最近新闻上说,意大利南方普利亚大区,一天吃喝加太阳伞要花一百多欧,一盘简易的饭菜也有二三十欧。在伊齐齐镇,中午游完泳在大路边吃的汉堡,用的真正的面包,不是通常汉堡那种海绵一样的面包,里面夹的有肉有菜,才五六欧。玛丽莎家附近有一家小馆子叫“小码头”,是上过报纸的网红店,赚了不少钱,不过她总是嗤之以鼻,劝我不要去,说越来越不实惠,简直是抢钱。我倒是去过几次,不过没告诉她。那里的特色菜是油炸或铁板墨斗鱼,涨价后一大盘吃到饱是11欧,加上配菜,一盘煮莙荙菜(Bietola),一共要人民币一百元多些,海鲜很解馋。便宜的是烤巴尔干香肠(Cevapcici),是一种没有肠衣的猪肉香肠,配上甜椒和生洋葱吃,也是这里的特色菜,口味让人倾倒。只是卡洛每次吃烤香肠时都会说:“上帝知道一切,就是不清楚香肠里放了什么。”让人每次吃都很忐忑。
玛丽莎倒是推荐了个卖香肠的售卖亭,说是她常去买。本地的松露风干肠也很有特色,可以直接切了吃。佐餐的除了红白葡萄酒,这里常喝的是一种高度李子白兰地(Slivovitz),味道很辣,全然不是我们泡的果酒的滋味。海滩上有售卖各种小吃的亭子,有烤玉米,也有甜馅儿煎饼“巴拉庆可”(Palatschinke),是东欧常见的甜品,可以加蜂蜜、巧克力酱等。这里的平均工资换成人民币,是四五千的样子,这也是克罗地亚目前的价格有竞争力的缘由。不过超市的东西不比欧盟其他国家便宜,加入欧盟后就很难说了,听玛丽莎说,目前涨得最厉害的是房子。
玛丽莎爱抱怨自己浑身疼痛,但语气总是很平淡、坦然。她经历了一个“短暂的世纪”:战乱、饥饿、法西斯、南斯拉夫、错误的路线,晚年终于可以坐在躺椅上,对着繁茂的院子,在平板电脑上看消息,看到克罗地亚一步步融入欧洲。她的经历让我感觉一丝亲切。我也常常想起另一个海边的玛丽莎,她曾经在阜姆(现在称里耶卡)住过,距离我认识的玛丽莎只有十五六公里地。她是意大利作家马格里斯的妻子——玛丽莎·玛迪埃里(Marisa Madier),匈牙利后裔,她经过痛苦的流离,最后才抵达意大利,来到的里雅斯特。
马格里斯1997年出版的斯特雷加获奖作品《微型世界》就是献给他深爱的妻子的,其中一章就写了克罗地亚的岛屿。他们夏天在这里度假,玛丽莎一次次从清澈的海水中出来,很多记忆一起涌现,神话、历史和当下混合在一起。马格里斯描写过眼前这个海湾碧绿的海水:黄色的金雀花开得热闹,蓝色的鼠尾草在风中飘摇,悬崖伸向大海,树木映照在海面上。克罗地亚岛屿,是古希腊英雄们经过之地,这里有个镇子就叫“美狄亚”。美狄亚迷恋伊阿宋,她通过计谋把弟弟亚比西托士引入这片海域,他的尸体被剁成碎片,投入海中,于是生出了这些神圣的岛屿。
历史的潮水会席卷所有人,海边的玛丽莎,一个生活在边境上的普通克罗地亚女人,也是这些浪潮的亲历者。她在平板上看新闻,俄乌战争让她很不安,觉得安详的日子依然受到威胁。
(作者系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意大利语言文学学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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