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图)
格林的昂蒂布公寓
不久前,几个朋友去了蔚蓝海岸的昂蒂布,多年前我南法旅行错过之地。最让人妒嫉的是他们到了格林住过的公寓,虽不得其门而入,拍到外观就够诱人了。
和想象中迥异,这公寓样式现代且十分朴素,像新加坡的组屋。一枚铭牌钉在墙上:格瑞厄姆·格林,1966-1990年在此居住。
关于格林的昂蒂布公寓,以前读到的是曾去拜访的保罗·索鲁所写:“那时看到这个百万富翁小说家住在离海港三条街的小公寓,根本没有海景可观赏,我并不奇怪这是所为何来;但今天却百思不解。格林怎么会在地中海区这个开窗也只能看到其他屋子的公寓住这么久?”
靠海处公寓密布,港湾泊满游艇帆船,并无海滩可言,小镇车水马龙,是1980年,索鲁半天都待不下去,“格林想要逃避缴纳英国税金,不过这种方式也未免太不划算了吧?”
一直相信格林只为避税才屈居法南小公寓的说法,直到被朋友的照片重新撩拨,搜到了奈保尔和戴维·洛奇的叙述。
格林买下“百花居”公寓两年后的1968年,36岁的奈保尔应《电讯报》之约去采访格林。“格林先生在法国有两栋公寓,一个在巴黎,另一个在昂蒂布。昂蒂布那一个,也就是我们会面的地方,位于一座现代建筑的四楼。滑动玻璃门隔开了阳台和起居室,外面的海港景色一览无遗。沃邦的城堡,防波堤,游艇的桅杆。”
第一次读到对格林寓所内部的描述,惊人的是,公寓不仅有海景,“向左望去,远远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白点矗立在费拉角上”,离毛姆去世不到三年,那是还没卖出去的毛姆别墅,“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法国南部的生活,与格林这座简单朴素,满是斯堪的纳维亚风格陈设的起居室相映成趣”。
奈保尔描写了起居室里惹眼的巨大圆柱形废纸篓:品红边黄铜带,黑软垫盖子,站在书桌兼餐桌旁。“现在格林一周里只有几个早晨会坐在这张桌前,面对着窗外的风景写作。”室内仅有三幅古巴画作,一幅色调明快热烈的花卉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赠礼,背面有亲笔题词。这让人想起海明威和这位古巴强人的关系。
占据整整两面墙的藏书是认识格林的线索。奈保尔说,除了藏书,格林的公寓、家具、画作都是多国主义大杂烩,也称不上别具一格。
奈保尔将与格林相聚的两天写得十分精彩,有意思的是他事后回忆,他“没有提到出现在昂蒂布公寓的那位中年法国妇女”,因为格林不想提及,但有人说能从奈保尔的文字中感受到那女人的存在。
近来所读戴维·洛奇的《写作人生》是一本迷人的书,那篇《已故的格瑞厄姆·格林》回答了索鲁的困惑,显影了奈保尔的回避。62岁时,格林是为一个法国女人买下公寓。
1950年代中后期,格林对天主教教义信仰减弱,走向不可知论的同时,经历着个人生活的剧烈动荡:和妻子早已分居却未离婚,与长期情人凯瑟琳的激情正慢慢耗尽,凯瑟琳一直不愿离开家庭与他共同生活;他和丈夫自杀的瑞典女演员阿妮塔幽会“两性相悦”,阿妮塔也因事业、孩子拒绝进一步捆绑。压抑失望加上对创造力枯竭的恐惧,格林几乎要自我了断。
为搜集小说素材他去了刚果一个麻风病隔离区,旅途邂逅一对法国夫妇雅克和伊冯娜。几个月后伊冯娜独自带孩子回到法南,格林和她开始了恋情。“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格林主要的家设在法国昂蒂布市,那是伊冯娜生活的地方……”
之后十年凯瑟琳健康恶化,格林在信中告诉她,自己和伊冯娜有了一段平静得像老年生活的“真正安静的爱情”。通信、见面越来越少,凯瑟琳1978年死于白血病后,伊冯娜成了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女人。两人关系持续到1991年格林去世,伊冯娜还写了关于格林的回忆录。
戴维·洛奇说,许多拜访过昂蒂布格林公寓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惊讶于房子的狭小。被认为版税和电影改编费拿到手软的大作家,当时正陷入严重财务困境。这是另外的故事了。格林的确为亲近伊冯娜买了昂蒂布小房子,但决定永久定居法国还有其他理由,税务是其中之一。
住进百花居时创作巅峰期已过,昂蒂布之于格林有怎样的意义?旅行上瘾,以世界为写作版图的“20世纪最伟大作家”,哪里又是他的“应许之地”?
人生,小说,说不完的格林。至于那四楼小公寓究竟能看到海吗,为何奈保尔与索鲁所见全然不同,倒是我拍拍脑袋就“恍悟”了的。
伊耶头脑中的格林
继续读戴维·洛奇《写作人生》。《头脑中的格林》这篇,写在英国长大的印度裔美国籍作家比科·伊耶(Pico Iyer,1957—)对格瑞厄姆·格林的迷恋。一个作家如何痴迷自己的作家偶像,好看。
“我在‘广场酒店’里,伫立窗前,向外张望。下面,十层楼的下面,我能辨认出一些披着毯状斗篷的圆脸妇女,她们在这座以和平命名的城市的人行道上,向路人出租便携式无线电话。在她们的身边,她们的姐妹(或是女儿?),坐在小山似的书堆上,那些书大多是给人出主意,如何赢取一百万美元。一条周围有鲜花环绕的绿化带穿过玻利维亚这座最大的城市,沿着绿地,一名军人牵着他小女儿的手散步,一边向她指点圣诞老人的雪橇里,坐着米老鼠夫妇,米奇和米妮。”
这是比科·伊耶2012年出版、“像一部意识流小说”的回忆录《我头脑中的人》开头。戴维·洛奇说,这段场景描写用了提喻法,也就是以部分表示全体,诀窍在于细节选择,以及如何用这些细节告知读者信息并使其感到惊奇。格林的书迷如我,一眼就认出此处的叙事技巧,正是对格林名作《问题的核心》那教科书般开场的摹仿:
“威尔逊坐在贝德福德酒店的阳台上,他裸露的粉红色的膝盖抵着铁栏杆。今天是星期天,大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着,提醒人们去做晨祷。在邦德大街的对面,透过那所高中的窗子,可以看见几个年轻的黑人女孩坐在那里,穿着深蓝色的运动罩衫,专心致志,没完没了地试图将她们硬如钢丝的头发卷成波浪形。”
戴维·洛奇也引这段作为对比。他没提到格林笔下精致的电影感。让格林获得世界声誉的《问题的核心》第一章第一节,年轻的威尔逊,一个新来乍到,身负调查钻石走私特殊使命的“会计师”,坐在英属西非某地旅馆阳台上,他移动镜头般的视线里,大海、港口,沉浸在阳光里的邦德街,各式人等活动着,纷繁地走过,直到全书主人公、市警察局副专员斯科比出现。
伊耶这么明显地“致敬”格林让人好奇。戴维·洛奇讨论的,正是伊耶和他“头脑中的人”格林的关系。
格林自己说过,给他重要影响的作家,是福特·马道克·福特、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又谦逊地表示:“若说詹姆斯影响了我,似嫌有点荒谬,正如说一座高山影响了一只耗子一样。”1940年写出《权力与荣耀》后,格林已与当时在世的最优秀小说家站在同一队列,在莫里亚克、马尔洛、海明威和福克纳面前也无须羞愧了。
连马尔克斯都是格林粉丝,但伊耶是明确将格林引为“精神之父”的。他生于英国,是两位来自印度学者的唯一子女,父亲是有魅力的教师和思想者,受邀去美国加大圣芭芭拉分校任教,九岁的伊耶抵制父亲的主导意志,从加州回到牛津龙校,又去了伊顿公学。他说,“在一座希望之城和一座历史之城之间往返,前者的历史已经废止,而在后者,希望只像是夹带的走私品。”如此情境下,格林《文静的美国人》对伊耶有了非凡意义。
1980年代后期,出差不丹时伊耶读了格林的《喜剧演员》,把自己倾泻而出充满神秘狂喜的感想寄给格林,很动人。从未见过格林,伊耶记得格林在法南昂蒂布的地址,但其他人去昂蒂布拜访后的叙述让他困惑:大作家很和蔼,却像谜一样难以理解。害怕幻灭,不敢贸然与偶像见面。再次给格林写信是在后者去世前一年半,他提议为格林写一篇传略,被礼貌婉拒。
后来伊耶和妻子广子住在日本,两居室,朴素乡间生活,架子上除了一本破旧的《文静的美国人》别无他物(不过仍像格林一样到处旅行)。广子曾问:“你真想这段时间都和格瑞厄姆·格林一起度过吗?”戴维·洛奇说能理解广子的疑虑,“我们大多数人在生命中的不同时点,会对某位作家产生特殊的亲近感,并用他或她的想象力来解读我们的生活,但很少会像比科·伊耶,这样持久,这样痴迷。”
每个作家都有过“精神之父”吗?一个或几个,显性或隐形?关于“作家的作家偶像”,可举出一长串例子。但戴维·洛奇认为,当伊耶在自己的生活和格林之间发现一些琐碎联系就兴奋异常,比如他父亲的偶像甘地比格林早出生30年,生日却是同一天,都会让他“浑身战栗”,已有些过分,近乎迷信了。
出版过《全球灵魂》等热门作品的伊耶也被认为是“天才作家”。戴维·洛奇希望,写完《我头脑中的人》后,“伊耶已经把格瑞厄姆·格林从他的身体里排解出去,创作出更多的作品……”
© 2023, 免責聲明:* 文章不代表本網立場,如有侵權,請盡快聯繫我們 info@uscommercenews.com * 讀者評論僅代表其個人意見,不代表本網立場。評論不可涉及非法、粗俗、猥褻、歧視,或令人反感的內容,本網有權刪除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