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日，河北涿州，刁窝镇塔照村附近被洪水淹没。（视觉中国/图）
2023年8月2日下午1点多，在刁窝镇潘各庄村中被困10个小时后，李楠和10位家人终于等到了渴盼的救援队。
刁窝镇隶属河北涿州，位于小清河、兰沟洼蓄滞洪区交汇处，这两处蓄滞洪区分别于7月31日中午12时和晚上23时30分启用。此前，从7月29日开始，受台风“杜苏芮”影响，京津冀多地连发暴雨红色预警，燕赵大地随即遭遇极端强降雨。
在救援队引导下，李楠和家人趟过积水区。但即便是最好走的路，此刻也已没过腰部。趟水艰难地走了近15分钟后，在公路上一处无水的高地，一辆皮卡车接上一家人，把他们运到了30公里外一所中学的会议室。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受灾的附近村民。
终于安全了。不过，让李楠担心的是，她的姐夫依然执拗地选择留在家中看守，村里通讯和电力都已中断，李楠一直无法确认他的安危。
（梁淑怡/图）
截至发稿，海河流域大陆泽（位于河北邢台市任泽区）、宁晋泊（位于河北邢台市隆尧县东部、宁晋县南部）、小清河分洪区（位于河北保定市涿州市）、兰沟洼（位于河北保定市涿州市）、东淀（位于河北廊坊市霸州市）、献县泛区（位于河北沧州市献县）、永定河泛区（位于河北廊坊市广阳区、安次区、永清县）、卫河共渠西蓄滞洪区（位于河南鹤壁市浚县境内）共8个蓄滞洪区相继启用滞洪。
蓄滞洪区是指河堤背水面以外临时贮存洪水和分泄洪峰的湖泊洼地，历史上大多为江河洪水天然的滞蓄场所，与水库、河道及堤防等共同防控洪水。蓄滞洪区被认为是确保流域防洪安全的“底牌”：从流域防洪全局考虑，有计划地将洪水临时分泄到洪灾损失相对较小的区域，以确保重要防洪保护区、重要城市等的防洪安全，减少灾害总损失。
8月1日晚，国家防总副总指挥、水利部部长李国英主持专题会商会。他强调，当前海河流域大清河、永定河水系洪水正向下游演进。洪水防御仍处于关键时刻，要全力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确保首都北京、雄安新区和已启用蓄滞洪区内人员的绝对安全。
从通知撤退到洪峰来，不足2小时
多位刁窝镇被困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大都在7月31日上午接到转移通知。一位村民表示，村委会一开始的通知并没有强制他们要求撤退，只是说“能上市里住的去市里”，“没预想到水会这么大”。直到当天晚上7点多，才收到紧急消息，“8点半前全部撤退，洪峰今晚9点准时到达”。
李楠是在7月31日下午5点接到转移通知的。之后，她和家人驱车前往潘各庄村姐姐家。相比于李楠所在的豆庄乡，潘各庄要更靠东边一些，村民们都在议论，水是到不了潘各庄的。而大多数人对这里上一次出现大洪水的记忆，还是1963年的事了。潘各庄村委会在7月31日早上6点20分发了一条通知让大家“准备转移”，之后便再无消息。
8月1日下午2点，李楠到了潘各庄村姐姐家里，随即发现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到了晚上，连打电话都打不通了。在此之前，李楠因为担心，已经四五宿没睡好觉。在姐姐家的这一夜，她晚上十点多躺下，没睡几个小时，外面哗啦的流水声吵醒了她。李楠起身发现，水已经漫进院子，一家人开始摸黑把一楼的东西搬上二楼。结束这一切时，洪水已经来了。家里有四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一家人决定在家等待。
洪水还是来了。
志愿者郭运在8月1日早上8点多到达刁窝镇。他是河北保定人，从手机上看到刁窝镇村民被困家中的新闻，于是拉上3个朋友，从村委会拿上皮筏艇、救生衣，赶到现场救灾。
一艘皮筏艇最多能载5个人，算上郭运和司机，一次往返最多能救3个。第一趟，救下两位老人。他们站在彩钢房的顶上大声呼救，救援小队把他们送往指定的集合点，等到皮筏艇返回，再次路过这里时，彩钢房已经被大水冲塌。
在刁窝镇救援的一天里，水位不降反升。早上还能看见许多货车、工程车，许多人家还能看见房顶，后来在救援过程中往返的时候，他们某一刻忽然发现，有几家的屋顶不见了。郭运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高度在6-7米的红绿灯，也“消失”了。一些汽车漂在水面上，另一些汽车被挤进墙缝，或是压在被冲垮的房屋之下。
提起这天的救援行动，郭运心里总觉得遗憾。8月1日晚，一位妇女从汛区外赶来，苦苦哀求着郭运去救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六七岁的孩子困在汛区里的一个工厂，厂里一共有11个人。但连续十多个小时的工作，再加上水中泥沙和杂物的“打磨”，郭运的皮筏艇已经罢工。他们向汛区外请求调派船只，半天也没协调上。
下午五点水面便起了大雾，到救援小队见到这位妇女时，能见度已经很低，加上水势湍急，当地通知救援人员撤离。后来，郭运再没见到那位妇女，也不知道她挂念着的丈夫和孩子有没有机会脱困。
8月2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刁窝镇镇长刘阳时，他仍忙于联系救援队支援，嗓音已经沙哑，表示没时间接受采访。多位刁窝镇下辖村村干部的电话也始终处于忙线状态。
十多个小时，转移20万斤麦种
在刁窝镇以南一百多公里外的献县泛区，洪水截至8月2日晚还未来到，但紧急撤退的消息更早就已抵达。
在社交媒体上，这里以“献县48村”留名。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于8月1日11时启用献县泛区。
“如果水库上游再继续降雨，估计比1996年洪水还要大……所有人必须全部转移。”前一天，7月31日凌晨4:07，赵政传收到了村支书在微信群中给所有人的紧急通知。
他是沧州市献县张村乡大章村人。大章村位于献县县城西部，滹沱河左堤以南与滏阳河右堤以西形成的夹角地带，属于献县泛区。献县泛区范围包括衡水市饶阳县和武强县、沧州市献县在内的100个行政村。
90后赵政传是献县的农业大户，有650亩玉米地。收到消息时，他正陪同客户在张家口草原上旅行，随着京津冀地区雨势增强，赵政传开始陷入失眠。虽然往年雨季，献县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雨水侵袭，但这一次不同，这是时隔27年后再次启用献县泛区。“之前没有预料到这么严重，最多怕雨下大了渗水亏损一部分，没想到要来水了。”赵政传说。
收到转移通知后，赵政传起身招呼一行人起床，放弃了最后半天的行程，吃完早餐就抓紧往回赶，在中午前回到了献县。
回程路上，赵政传就需要解决摆在面前的第一道难题：转移库房里存储的二十多万斤麦种。麦种一旦泡过水，意味着将全部废弃，这便是几十万元的损失。回程路上，赵政传便开始紧急寻找人手。天刚蒙蒙亮，店里工人、临时雇工和亲朋好友在他之前陆续赶到库房，联系、打包、装车，抓紧转移物资。在亲友们的努力下，到了傍晚7点，麦种基本全部转移到县城家中的库房。
完成转运后，7月31日当晚，赵政传带上家人，又接上在村中独居的姥爷，回到县城的家。路上，这位83岁的老人告诉他，这天已经有四拨工作人员找过自己，提醒他要转移了。在县城有亲友的，可以自行选择投靠。此外，也有政府提供的集中安置点兜底。
回了县城，赵政传还是放心不下玉米地。即便献县泛区不启用，连日的降雨也已经对玉米产量产生了影响：地里有明水，水会携带肥料一起向下渗，这将导致玉米根系萎缩，不再吸收养分，减产，那是一定的了。
不过，要是洪水再漫过来，减产对赵政传来说都算是件好消息了。如果地里的沟渠全部漫上水，没有排水渠道，玉米根部浸泡最多不超过4天，“说完就完了”，整一季都将面临绝收。
于是，到了8月1日，赵政传冒险绕道回了乡，找人驾驶挖掘机在玉米地中挖道排水。不过，直到8月2日晚上8点，洪水还没有漫入农田。村民们又开始猜测，洪水是不是减量了，不会来了？又或者，洪水已经离开献县了？
对赵政传来说，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洪水不来，那挖道的做法，就能挽救一部分收成。
8月3日凌晨，赵政传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一张群聊截图，有人发布“洪峰马上到”的消息，说“地势低洼的水已经上来了”。午夜里，他没法判断这个消息真假，“让我非常非常揪心，甚至想现在起床去看看”。
转移人口逾90万人
多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献县泛区人员转移的迅速，和它悠久的历史相关。
据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员会官网记载，献县泛区在1949年之前运用频繁，经常受淹，群众生活极为贫困，被清政府定为“钦定泛区”。据史料记载，自1881年（清光绪七年）到1949年的67年间，泛区运用37次，平均不足2年用一次；1949年之后又经历了1954、1956、1963、1996年4次大洪水和5次中小洪水的运用，为减轻下游灾害和减轻洪水对天津市的威胁，发挥了很大作用。
“岁数大的人都经历过几次洪灾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位于献县泛区内的一位村民表示。
“在大规模洪水的背景下，蓄滞洪区的启用不可避免。”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程晓陶表示。他介绍，蓄滞洪区是防洪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开辟了一部分区域作为蓄滞洪区在防洪规划中，能尽可能控制洪水淹没的位置。同时，通过蓄滞洪区的运用削减了河道的洪峰流量，也减轻了重点防洪区的防洪压力。
不过，要作出启用蓄滞洪区的决定，“肯定不容易。”程晓陶说。
蓄滞洪区的启用，需要严格按照相应的程序进行。防洪规划、蓄滞洪区运用预案等文件对什么条件下启用蓄滞洪区，由哪一级部门作出决定，以及决定作出后的执行，都有规定。一旦启用蓄滞洪区的决定作出，就需要迅速传达到基层，由基层机构组织人员撤离、财物转移。
而一些重要的蓄滞洪区，则需要由省级防指甚至省级政府决定启用。跨省区的蓄滞洪区，则需要国家防总决定。比如此次被启用的东淀蓄滞洪区，涉及河北天津两省市，因此其启用决定是由国家防总作出的。
一位不愿具名的水利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蓄滞洪区根据等级划分有对应的建设标准，有些常用的蓄滞洪区应避免人员密集居住，即使居民比较多也应有快速转移的储备计划。对于长期不出现蓄滞洪区使用问题的地方，政府有时会把发展用地、房地产也措置其中，就会在真正保安全时出现诸多问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蓄滞洪区要控制人口增长，对居住在经常使用的蓄滞洪区的居民，有计划地组织外迁，并采取其他必要的安全保护措施。2021年2月1日起施行的《河北省蓄滞洪区管理办法》则规定，要严格控制蓄滞洪区的人口增长。有关部门应提供方便，鼓励蓄滞洪区的人口外迁。未经省人民政府批准，不得向蓄滞洪区内安置移民。
对于启用蓄滞洪区后对当地的影响，程晓陶也注意到近些年海河流域的变化。他表示，在以前，海河流域地下水位高，蓄滞洪区运用后，往往会淹几个月，不光是秋粮损失，还会影响到冬小麦播种。随着近些年地下水超采，到1996年，海河经历大洪水用了部分蓄滞洪区后，发现情况和过去不一样，半个月水就没了。程晓陶认为，从长远和全局来看，大部分洪水回补地下水，对于即将补种的秋粮提供良好的土壤墒情，能够弥补一定的损失。
截至发稿，海河水系大陆泽、宁晋泊、小清河分洪区、兰沟洼、东淀、献县泛区、卫河共渠西蓄滞洪区和永定河泛区共8个蓄滞洪区相继启用滞洪，良相坡滞洪区即将达到启用条件。根据河北、河南、天津等地发布的统计数据，目前已转移蓄滞洪区人口逾9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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