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莲儿时和父母常去的双月湖公园。（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图）
自2021年2月21日被公安机关带走，刘莲（化名）已经失去自由八百多天。
26岁的刘莲是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下村乡西涧村人，报案人则是曾任兰陵县神山镇和庄西村村支书的胡国银。
刘莲生于1997年，胡国银生于1958年。法院认定，两人认识后，刘莲冒充在校学生，隐瞒已辍学、结婚生子的事实，以索要大学学费、医药费、培训费等事项为由先后骗取胡国银41.38万元。在法庭上，刘莲辩称二人属于包养关系，坚称没有诈骗。
2023年7月7日，兰陵县法院一审判处刘莲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10万元。
刘莲12岁时，母亲因犯拐卖人口罪获刑5年；未满14岁时，父亲因犯抢劫罪、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
父母入狱后，刘莲独自一人到兰陵县城讨生活。她告诉律师，自己很快被人介绍到小宾馆卖淫，胡国银是她的嫖客。2012年8月，不到15岁的刘莲在小诊所生下第一个孩子，她至今不清楚这个孩子是不是胡国银的。
后来，刘莲谈过几个男朋友，结过一次婚，并在婚后继续保持与胡国银的不正当关系，还因吸毒两次被公安机关处理。她始终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作，却持续从胡国银处获得钱财。
一审法院认定刘莲犯诈骗罪后，她提起上诉。胡国银已被开除党籍，不再担任村支书。
被嫌弃的女孩
至今，刘莲爷爷家仅有的电器是风扇和灯泡。
刘莲出生在兰陵县一个农村家庭。其父刘善华、其母李秀娟都是当地农民。刘善华家贫且兄弟姐妹众多，李秀娟的父母不同意两人结合。
1997年，17岁的李秀娟生下刘莲，刚出月子就带着刘莲回娘家磕头，父母不得不接受这门婚事。
刘莲一出生就被嫌弃。她奶奶和二姑提出直接送人。刘善华不同意，为表抗议还砸了家里的锅碗瓢盆和窗户玻璃。
两岁时，刘莲被打工的父母带到临沂市区。随着父母工作的变化，刘莲在不同的学校之间辗转，幼儿园和小学换过五六所学校。她待过最久的是朱陈小学，也只在那里上了三年学。
朱陈小学位于临沂市罗庄区的中心区域。刘善华、李秀娟当时就租住在学校附近。李秀娟在木板厂做房屋吊顶用的瓷砖，刘善华是厨师。
李秀娟说，刘莲童年很乖，从不顶嘴。刘莲也很少向父母提要求，偶尔想要什么也只会小声问，“妈妈你觉得这个好吗？”
每到周末，李秀娟和刘善华就带刘莲去学校4公里外的双月湖公园。家里现存的近十张照片几乎都摄于双月湖公园。为数不多的瞬间记录了一个小家庭的幸福，
没料到的是，变故突然来临。2009年11月，李秀娟因拐卖人口罪获刑五年。
李秀娟二哥夫妻俩无法生育，一对在兰陵务工的外省夫妻生了一名女婴，李秀娟有意让二哥抱养，还带着婴儿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脑缺氧，哥嫂没要，李秀娟把孩子抱给他人。
入狱后，李秀娟在2010年11月曾收到家里寄去的照片。有张刘莲的照片拍摄于双月湖公园，照片背面是她写给妈妈的信：
“蓝蓝的天空特别的你，无助的我挂念着你；白白的云朵可爱的你，悲伤的我惦记着你；轻轻的风远方的你，有情的我等待着你；柔柔的你，寂寞的我在想你。妈妈我好想你……”
2011年5月16日，刘善华因抢劫、强奸被逮捕，获刑17年。
刘善华被逮捕的第二天，刘莲从罗庄区步行25公里到临沂市公安局河东分局，见到爸爸时给他买了份午饭。
2023年7月19日下午4时，刘善华从狱中给李秀娟打电话。李秀娟这才得知，前夫刘善华被捕后曾把刘莲托付给他当时的女朋友刘惠（音），让刘惠带着刘莲去找姑姑们。
刘莲的姑姑们表示，刘惠没有履行诺言，只是把刘莲带到她爷爷家里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刘莲的爷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当时嘱咐过刘莲，“在县城找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在饭店洗碗端盘子也行，一个月要是有几百元工资就存着”，他还向刘莲强调，“不要急着找对象，等你爸出来再说”。
老人叹息，“她没听我的，哪怕记得这句话，现在也不会这样”，随手将木头手杖砸向泥土地面，击打出一个小坑。
至于没有抚养刘莲的原因，91岁的老人直言，“供不起，当时我们将近80岁，不年轻了”。刘莲的爷爷奶奶当时靠种菜维生。刘莲的二姑家位于枣庄市税郭镇师山口村，距离西涧村大约16公里。二姑一直强调，对于刘莲，“当姑的问心无愧，想照顾她，她不听”。
二姑记得，刘莲的三姑曾给她打过电话，商量着照顾刘莲。她们曾计划凑钱，让刘莲读寄宿制学校。二姑和三姑一同去临沂市罗庄区找刘莲，但得到的答复是“俺不去”。
二姑提及，当时刘莲旁边还有两个20岁左右的男生，她称呼为干哥。大姑那时还想带刘莲一起去家旁边的酱菜厂打工，做些打包贴标签的杂活，但她不想干，“一天也没去”。
刘莲大姨家也在下村乡，距离她家仅有两公里。大姨当年以为刘莲跟着爷爷奶奶，自己没想过要照顾她，“俺就维持俺自己，光弄俺自己家庭”。
刘莲儿时与父母在临沂市区的双月湖公园合影。（受访者供图/图）
“被爱”
刘莲被捕后，曾向她的律师讲起父亲入狱后自己的生活。
2011年5月，刘善华被捕，6月，刘莲小学毕业。因为和大伯母吵架，刘莲负气出走，从西涧村步行30公里来到兰陵县城中心的塔山广场，她那时只能在塔山广场周围的夜市小摊捡东西吃，睡在公园的长椅上。
她曾在小饭店做过一段时间服务生。下班后，去广场附近的代村商城买衣服，认识了大她一岁的女生付某慧(化名)。付某慧在商城卖衣服，第一次见到刘莲时，“感觉她呆呆的、什么都不懂”。而刘莲的第一个男朋友杨某，也是通过付某慧认识的。
2011年7月，刘莲到超越宾馆工作。在公安机关的讯问笔录中，刘莲说，介绍她去超越宾馆的是常去饭店的一位女性顾客，又经超越宾馆老板介绍，她认识了去嫖娼的胡国银。
超越宾馆位于塔山广场西北侧直线距离约一公里处，在一条长约30米的小巷子里，巷子中分布着不少宾馆。超越宾馆已经大门紧密，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前台上还放着招财猫，墙面已经发黄，扫帚和簸箕斜着倒在地上。
据一位2010年曾进入超越宾馆的附近住户介绍，超越宾馆里有28个房间，2010年以4.5万元的租金出租，承租的老板是本地人，女性，大概40岁。
刘莲告诉公安机关办案人员，超越宾馆的老板当时跟胡国银说她还是学生。胡国银则表达了对于刘莲的“关心”，“他跟老板说不让我干这个，也劝了我好多次，让我以后跟着他”。
这种“关心”让刘莲产生了“被爱”的感觉，“和他发生完关系后，他给我说的那些关心我的话，让我有被爱的感觉，我平时在家里就没有人关心我”，“我当时父母都不在身边，没人关心没人问，就很相信他”。
但二人相识的具体时间难以厘清。笔录显示，胡国银在2021年2月18日报案后，最开始称，二人在2016年7月相识，但经公安调取2016年至今的转账记录，发现二人在2016年1月就存在转账记录。
产子
刘莲告诉她的辩护律师，她不清楚2012年8月所生孩子的父亲是胡国银，还是第一个男朋友杨某。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2011年年底，父亲被捕后半年，14岁的刘莲怀孕了。
2012年5月，刘莲二姑的女儿在兰陵县城见到刘莲后，给母亲打电话时提及刘莲好像怀孕。
接到电话后，二姑去县城找到刘莲，“她妈妈不在家，也不敢做主打胎，万一出人命，也担不了责”。
二姑问孩子父亲是谁。刘莲没回答，只说有个男的要娶她，但现在又不要她，其余情况没有再具体说明。
二姑那时想，等刘莲生完孩子可以伺候她，先养着孩子，等她父母出狱。但领回家第三天上午，刘莲趁着她去地里干活时偷偷离开了。
怀孕六七个月时，刘莲认识了陈某（化名）。陈某生于1986年，当时已结婚三年，没有孩子，根据刘莲的肚形，他和妻子认为是男孩，想在孩子出生后领养。
2012年8月25日，刘莲分娩的前一天，陈某带刘莲去妇幼保健院，医院拒收，他们找到位于塔山广场西侧一公里外的卞庄街道泉山居委的士珍卫生所。
陈某抱走孩子后，给了刘莲5000元。因担心刘莲要回孩子，陈某之后刻意躲避，两人三年内并未联系。而刘莲告诉律师，她怀孕期间与陈某发生过性关系。陈某则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刘莲成年之前，他未与其发生过性关系。
但他承认，在2020年与前妻离婚前就与刘莲发生过婚外性关系，并在离婚后与刘莲同居。陈某称他2016年因涉毒入狱，2019年刑满释放。从生完第一个孩子到2016年，刘莲与胡国银的关系具体如何，目前不得而知。
刘莲对公安机关的说法是，“我们没有一起见过彼此的朋友，就我们两人知道这种关系”。她说，平时都是胡国银先开好宾馆，她再去，离开时也是一前一后，不会同时出来。
“诈骗”
2013年4月，李秀娟出狱。刘莲当时在锦江宾馆收银，宾馆老板开车去济南接其出狱。
锦江宾馆位于塔山广场西侧，内部结构和超越宾馆几乎一样。2023年7月18日，“锦江”二字的招牌还立在那里，漆色褪去，只剩铁架。这里如今被改成单间出租，每月租金300-500元不等。
李秀娟出狱不久，曾去锦江宾馆旁的理发店理发。理发师劝她，“不要让那么小的姑娘（刘莲）在宾馆干”。李秀娟表示当时没听懂。
那时，李秀娟和刘莲间已出现隔阂。刘莲不再乖乖听话，甚至拒绝和她见面，接电话的语气也很凶。
李秀娟试图将女儿拉回身边。她在锦江宾馆旁边租房子，女儿想吃什么就做好送去，还去宾馆给她洗衣服。但这些方法都不奏效。
2023年7月18日，已被改成单间出租的锦江宾馆。（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图）
2015年1月8日，刘莲曾因吸毒被拘留。2015年10月，她再次因为吸毒被拘留15天。
李秀娟接回女儿那天，刚好是她18岁生日，李秀娟专门买了一个8寸蛋糕。 过完生日，李秀娟就将女儿带在身边。在这期间，刘莲陆续做过快餐店服务员、公交车售票员。
2016年3月，刘莲认识了卜某舟（化名）。二人在2016年4月订婚，刘莲在2016年6月怀孕。2017年4月12日，刘莲生下一名男婴。两人在2017年10月登记结婚。
虽已结婚生子，但刘莲和胡国银始终保持着联系。
卜某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有所察觉，因为刘莲会躲着他去厕所接电话，一般最少十分钟。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听得出是男性的声音，“感觉年龄怪大”。
每当卜某舟问起，刘莲都选择沉默。二人为此多次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卜某舟怀疑过刘莲生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争执多次后，卜某舟在2018年初选择去长沙，二人开始分居。2020年5月，二人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刘莲承认，2016年6月至2017年4月，因为有对象且怀孕，未与胡国银见面，仅微信聊天。2016年怀孕时以生病为由向胡要钱，胡通过微信转账，有时候也会主动发红包。
她还说，生完孩子大约两三个月，和胡国银发生性关系时，对方拍了她的裸照，还出现过强制拍照片和视频的情况。这些成为了胡国银威胁她的工具，“有时候叫我，如果我不去，他就把这些照片发给我”。
胡国银最初否认和刘莲发生过性关系。直到2022年7月4日，胡国银才向公安机关承认，自2016年7月起，二人发生过3次性关系，但强调都是刘莲自愿，开房后没有给她钱，并否认拍过裸照和视频。
转账记录显示，2017年5月20日当天，胡国银分两次向刘莲转了105.2元。胡国银在笔录中解释说，转了100元后，刘莲让他转520元，他卡里没有那么多，因此转了5.20元。
此外，针对聊天记录中刘莲称呼其为“老公”，胡国银解释为，刘莲撒娇，想套近乎。
根据转账记录，自2016年初至2020年，胡国银向刘莲陆续转账143万，其中涉及的缘由包含学费、路费和医药费。
胡国银向法庭陈述，2017年夏天，刘莲说考上了广州海洋大学需要学费，其向刘莲微信转账13万余元；2018年，刘莲称转到了北京大学，并向其发送了北京大学的微信定位，又要了13万元学费；2019年，刘莲又说在校生病需要手术，胡国银又陆续转款43万余元；2020年前后，刘莲说在韩国培训，旧病复发，其又陆续转款31万余元。胡国银称，部分款项是他找两个朋友借的。
后来因在短视频平台看到刘莲抱着孩子的视频，胡国银怀疑自己被骗，2021年2月18日，胡国银向公安机关报案。2021年2月21日晚，刘莲带着3岁的儿子，和朋友聚餐后，在兰陵县泉山商业街的威尼斯KTV被公安机关带走。
而一审判决中认定了41.3万的诈骗金额，但并未说明认定金额属于哪些转账款项。
刘莲的律师认为，案件的核心疑点是缺乏直接证据。胡国银报警所称刘莲诈骗所编造的上学、生病、培训等理由均是通过微信联系，但卷宗中没有二人2016年至2020年期间的微信聊天记录，仅有刘莲2016年至2020年期间的微信收支记录和银行卡流水，和二人在2021年1、2月的微信聊天记录，其余证据就是口供。兰陵县公安局对此解释，二人微信聊天记录已经全部删除，公安机关曾向腾讯公司发函要求协助调取聊天记录，但并未收到回复。
这意味着，胡国银所声称的转账理由目前没有客观证据，仅有胡国银的言词证据。
“以为家里不要她了”
案发时，胡国银是兰陵县神山镇和庄西村的村支书。2023年上半年，他被开除党籍，不再担任村支书。此事经过媒体曝光后，村里人表示他基本不出门，“躲起来了”。2023年7月19日下午，胡国银家大门紧闭，南方周末记者拨打其电话，无人接听。
至于他和刘莲的交集，村民此前少有耳闻。仅在2019年4月的一次酒席上，有村民听说胡国银之前在外包养了一个小姑娘。
数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胡国银有石灰厂、冷库等大宗产业，盈利颇丰。
那143万元，刘莲在笔录中称都被她花了。在她被捕之前，银行卡里还剩1万元。
按照刘莲的说法，她收到胡国银的微信转账后，一般会在微信零钱中留几千元，其余转至两张银行卡中，用于消费或提现。
根据公安机关查明的微信转账情况，刘莲先后给陈某转账21笔，共计10.38万元，向卜某舟转账19笔，合计2.09万元。此外，她曾给微信昵称为“沈然”的转账2笔，共计3万元。但她说想不起来沈然是谁。
这种花钱习惯也符合刘莲朋友对她的评价“大大咧咧”。
刘莲被捕前和陈某一起生活。陈某2019年出狱后开始直播，刘莲持续给他刷了三个月礼物，每次几百上千，最多的一次是3000元。二人同居后，刘莲没有上班，在家中带孩子。
但刘莲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正常生活的理解能力。李秀娟说，有一次刘莲带着3岁的儿子外出，喝酒到半夜两点多回家，去厕所吐酒，李秀娟将其大骂一通，刘莲哭了一夜。
消费习惯上，陈某觉得刘莲“买东西时会让人感觉她手上有钱，看上的再贵都会买”。两个人相处时一旦吵架，冷战两天，刘莲就会买个几千元的衣服或手机作为礼物“哄”陈某。
陈某好奇钱的来源，得到的答案是“你不用管”。李秀娟更是完全不知道女儿的钱来自哪里，花在哪里。她说，刘莲被捕后公安机关告诉她，刘莲给陈某的直播打赏就有14万元。
付某慧提及，2020年，刘莲带着陈某和她们聚餐，闲聊中她们感觉刘莲很想嫁给陈某，很想给3岁的儿子一个家。她们想方设法说服陈某，但他仅是口头承诺，最后不了了之。
律师在2022年4月第一次见到刘莲，“她一直哭，声音颤抖，一度以为家里不要她了”。刘莲反复问的一句话是，“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没人来见我？”
（南方周末实习生张烨静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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