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折之美——松尾芭蕉“奥之细道”行迹(二)丨最深之水

2023-08-02 22:00:00

那须野原位于日本栃木县北部,是松尾芭蕉行旅所经之地。(作者供图/图)

从东京的清澄白河驿出发,至人形町驿,转至水天宫驿,再转至上野驿,在此处转JR,至那须盐原驿,再转至黑矶驿。

那须盐原市是栃木县东北部的一市,设立于2005年1月1日,由黑矶市、那须郡西那须野町、盐原町合并成立。黑矶地广人稀,人口只有五六万人。因为著名艺术家奈良美智在此建立私人美术馆N’s YARD,好些粉丝来打卡,黑矶也在小众美术爱好者群体中很有名气了。

另外,此地有芭蕉的奥之细道的足迹:杀生石。这也是我们这趟主题之旅的一个探访点。

日本民间传说中有一个九尾狐妖,可以幻化成各种绝世美女,到中国,幻化成殷纣王的王妃妲己,到了日本,幻化为鸟羽天皇的宠妃玉藻前。无论到哪里,这只狐妖都危害四方祸害百姓。玉藻前让鸟羽王朝上下不得安宁,大家群起擒拿之,最后,数万军队在将军和阴阳师的带领下将这个狐妖围杀在黑矶。狐妖最后幻化为一块有毒的石头,令动物植物都无法近身,于是这块石头就叫做“杀生石”。

杀生石其实是火山喷发现场的一块巨石。在火山口附近,包括杀生石在内的很多石头被亚硫酸和硫化氢浸熏,因此有了很大的毒性。黑矶这一片,地热丰富温泉遍布,杀生石所在的温泉神社附近更是典型的地热景貌,地上全是黑色的火山岩,寸草不生。之前,我曾经参观过箱根国家公园内的大涌谷火山区(也被称为“大地狱”),也参观过在北海道的“地狱谷”火山区,相比之下,杀生石这一片的“地狱”风貌要小得多。1689年,松尾芭蕉行旅至杀生石,并在《奥之细道》中做了记载,“……杀生石位于一旁有温泉涌出的山阴之处。该石之毒至今不减,四周铺满了野蜂、蝴蝶之类昆虫的遗骸,层层叠叠,连砂砾的颜色都看不到了。”这一段行程中间穿插了一件雅事,带路的马夫也倾慕芭蕉的才华,请求芭蕉给他写一张诗签留作纪念。那天,子规(杜鹃)一声一声地叫着,芭蕉于是题签一首:

“茫茫那须野

子规掠空声凄厉

速引马首回”

2022年3月,杀生石突然裂开了,日本媒体都报道了这件事,日本民间也由此生发了各种议论。杀生石据说是九尾狐妖的怨念和仇恨凝结幻化而成,它裂开了,如同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般,似乎预示着将有很大的变化甚至是灾祸即将降临。其实仔细想一想,新冠疫情肆虐了全世界已然三年,还能怎样呢?要是这块杀生石真的通灵,早就该裂开了。

那天我和同行人撑着伞游走在杀生石景区,冷雨霏霏,四周景貌可谓狰狞,尤其是那些黑色的小地藏,层层叠叠蹲坐于焦黄的景貌之中,煞气十足。

冰冷之中,想起芭蕉说旅途中御寒的纸衣。日本古代的小旅店不准备寝具,行人为了轻便会携带纸衣,是用厚的日本纸涂上柿漆后晾干再揉软的衣服,可以替代被褥。

芭蕉行旅那须野原的时候,还是一片野生荒地的景象。他在“那须野”一节中说了一个故事,他和曾良迷路了,向一位正在割草的农夫求助。农夫身边有一匹马。农夫说,我走不开,但我可以借给你们这匹马,让它带你们走,走到它不肯走的地方,你们就把它放回来就是了。于是芭蕉和曾良捏着马缰绳走,到了一个村口,马就不走了,芭蕉把租金揣进马鞍里,马就转身回去了。

那须野原,位于栃木县北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冲积扇地带。明治到昭和时代,很多华族在此开发西方式的大规模农场,并建造了很多别墅群。我们坐车行驶在那须野原的乡村小道上,周围是大片的农田和平地林,那珂川的河水盘绕其间,远处是须连山黛青的连绵山影。我们探访奈良美智的N’s YARD时,公交车到的车站叫做“青木别庄前”。青木别庄与N’s YARD一墙之隔,这是一栋欧式白色建筑,原主人是日本明治时期多次担任内阁外长的青木周藏。

1869年,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废除了原来的“公家”(公卿)、“大名”(诸侯)之类的称呼,将其统称为华族。1884年颁布的《华族令》,将华族分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个等级。1871年日本取消旧身份制度,将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华族成为仅次于皇族的贵族阶层,享有许多政治、经济特权。就教育特权而言,所有华族子弟均有进入学习院学习的特权。只要成绩在学习院中能排到中等以上,便可以进入全日本第一的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成绩靠后的学习院学生也可以进入京都帝国大学(现京都大学)学习。比较熟悉日本近现代文学史的人就知道,三岛由纪夫所在的平冈家族就是华族,他从学习院毕业后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科。另外还有志贺直哉,也是华族子弟,学习院毕业后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先在文科英文系,后转入国文系。武者小路实笃,学习院毕业后入东京帝国大学社会科。他们与那些经过艰辛努力考入东大的寒门学子从境遇上讲截然不同,比如夏目漱石和谷崎润一郎,虽然也是东大出身,但夏目漱石的父亲仅是一位小吏,谷崎润一郎的父亲是一位米商,跟华族相比,社会地位悬殊,他们完全是靠自己努力考入东大的。1947年5月3日,华族身份随着战后日本宪法生效正式被废除

相比景貌凄厉的杀生石,这一片景区所在的红叶谷可谓视觉矫正的良药。在大吊桥上走一走,整个山谷绚烂的彩林尽收眼底,虽然我们已经在风雨交加中被冻得哆嗦,但还是觉得甚为享受。

我去过将近二十趟日本,春夏秋冬都走过,秋末时节去得最多,就是因为红叶。要说红叶景观,京都红叶堪称极致。仔细想一想,春天的樱花和秋天的红叶,这两桩日本风景盛事,为什么红叶恰恰在京都的庭园中臻于化境呢?按说,叶相比于花,阵容更为辽阔,气息更为野趣。可能恰恰就是如此,当一树或者一枝红叶,被京都庭园的拉门框住了之后,那种被收束归纳后的美艳就有了特别的结晶效果。

美学家大西克礼说,“就东洋人的审美意识而言,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艺术品产生之前,艺术美就已经存在了。”

确乎如此,日本的庭园、花道、茶道、歌道……莫不符合这一分析。他们在呈现自然美之中孕育的艺术美的时候,并不是用写实的方法,而是沿着自然美自身发展的理想方向,把自然美拔升到一种顺势可至的内在精神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讲,真是万物皆灵。

那须野原一景。(作者供图/图)

在东方审美中,写意是相当高级且极具精神化的,写实相对来说从来是次之的表现形式。西班牙绘画大师安东尼奥·洛佩兹的超写实主义可以说是西方审美传统走到某处的一个翻越之举,他朝着已经是墙的那个东西奋力冲过去,然后翻了过去,从极度写实的角度达到了高度写意的效果。当然,我这个说法的角度是从东方审美的价值概念来说的,人家西方人估计不会买账的。如此说来,包括伊朗细密画在内的所有的精细创作艺术,是否可以说是同样翻越了这道墙呢?

写意,境界高超,但门槛低,判断标准过于模糊,见仁见智的成分太多,其价值判断的高低很大程度取决于作者与观者之间的修养是否匹配,所以是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而精细艺术创作因其制作难度高,具有很强的职业化的特点,所以反而使得这片区域清晰明朗。

和歌大家藤原俊成有一段话,“大凡和歌,一定要有趣味,而不能说理。所谓咏歌,本来只是歌唱,只是吟咏,无论如何都要听起来艳美、幽玄。要写出好歌,除了词与姿之外,还要有景气。例如,春花上要有霞光,秋月下要有鹿鸣,篱笆的梅花上要有春风之香,山峰的红叶上要降时雨,此可谓有景气。正如我常说的,春天之月,挂在天上飘渺,映在水中飘渺,以手搏之,更是朦胧不可得。”

景气之说,实在是妙。物与物之间的互相借力交融,有的因和谐相处,有的却是因异质相抵,但都须得彼此映托。单独的存在,从审美上讲很难摆脱单调,也就很难摆脱肤浅。

关于幽玄的本质,我喜欢鸭长明的一段话:

“进入境界者所谓的‘趣’,归根到底就是言辞之外的‘余情’,不显现于外的气象。假如‘心’和‘词’都极‘艳’,‘幽玄’自然具备。例如,秋季傍晚的天空景色,无声无息,不知何故你若有所思,不由潸然泪下。”

日本文化审美核心之一的幽玄,到底该怎么理解?看大西克礼的书,他的几个分析让我信服。他说,幽玄含有七个要素,一是描述对象“被掩藏被遮蔽”,收敛于内部。拿月亮作比,晴空朗月不是幽玄,被薄云缠绕的月亮就是幽玄;还有,完全袒露在面前的红叶不是幽玄,而是需要被雾气笼罩。二是“微暗、朦胧、薄明”,我的理解是从光线的角度讲,幽玄存在于黎明和黄昏时分。第三是“寂静”。这是从周遭声音的角度来说的。第四是“深远感”,大西克礼说,这种深远感不是时间和空间上的感觉,而是精神领域的感觉,有深刻深奥深邃的意思在其中。第五是充实相。这点比较难懂。有日本的歌论(相当于中国的诗评吧)说,“词少而心深,将杂多加以集聚,更有可观之处。”幽玄是从庄子和禅宗这个源头出来的东西,我所理解的充实相就是表象和本质的融汇,幽玄有这种提炼归纳的效果。第六,“神秘性和超自然性”,第七,具有“非合理的,不可言说”的性质。

从这个角度上看,幽玄既是延续的产物(余情),也是对抗的产物,心与词都艳但景枯,可谓幽玄,或者说,景腴心涩,也可谓幽玄。

芭蕉和曾良在那须野的前面一站,是日光。我们没有在日光下车。列车在站台经过的时候,我看着站牌名,就是不知何故但若有所思,不自觉中眼眶有点湿。很多年前读《奥之细道》,感慨于芭蕉那天地同辉天人合一的壮丽情怀,里面的很多俳句,比如,“声声啄木鸟,只有此庵啄不破,盛夏树妖娆。”再比如,“寺中石山白,秋风更比山石白。”……都是我玩赏多年十分宝爱的精美俳句。

日光是一个人口不到十万的小城市,位于栃木县西北部大谷川南岸女峰山麓。芭蕉在此处吟道,“初夏谒日光,新叶嫩叶沐艳阳,日光真辉煌。”地名和景貌完美融合在一起。走在路上的人,都有一颗诗心,都可以携带着诗歌的行囊,让唇齿之间缱绻着诗意的余香。诗之旅,就是辉煌的日光。

我把秋天的俳意放到了芭蕉那里,因为我在秋天走的《奥之细道》(除了北陆这一趟,之前我还曾经在金泽与芭蕉的后半程有所重合),虽然俳人们对一年四季都有书写,尤其是像芭蕉这种,终年不分季节游走在日本各地的旅人。

 “风雅之诚”和“风雅之寂”,是芭蕉提出的创作论。研究日本俳句的学者王向远先生说,以风雅之心看待万物,万物皆可入句,此为风雅之诚。诚为主体,寂则是诚的表现。对于自然,不可过分逞纵私意,不能太主观,去私,主观和客观才可以融通无碍,高悟归俗。说得很有道理。这里所说的俗,可以理解为日常,相当于“真僧只说家常话”。

 芭蕉说,一首俳句应该有枝折之美。“寺中石山白,秋风更比山石白。”这是芭蕉在奥之细道中,参拜那谷寺吟咏的俳句。那谷寺位于石川县小松市,寺内有很多白石,连同秋风也给人特别洁白干净的感觉。秋风是白色。此处的通感运用实在是绝妙。古代,秋风也叫白风和素风。相比之下,春风是不是应该叫做腴风呢?什么颜色呢?芭蕉另一处同样手法的通感运用,是“海边暮色薄,野鸭声微白”。通感运用在听觉、视觉、触觉之间运转自如。所谓文学天才是也。芭蕉追求俳句的“轻妙”,这算的是轻妙的极致例句吧。

芭蕉逝于秋天,元禄七年(1694年)的十月,有辞世句“羁旅病床箦,梦绕荒野枯”。在此之前一个月,在旅途中,芭蕉有“此道无人行,不觉秋已暮”。这个道字,郑民钦先生评点说,既是人生之道,也是俳句之道。越走越深,越是四下无人,非常孤独。有多深?深过最深之水。这个水,也就是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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