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孩子很快就读小学六年级。朋友家的孩子，则刚进入北京一所中学读书。我和朋友日常谈话，难免说到学校教育。某天朋友发来一张图，是他孩子所在学校的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初无非是教导学生讲文明、懂礼貌、行为得体、尊师爱友，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内容。
再细看，我有些惊讶。比如学生到校见到任何老师第一面，应当鞠躬（除非下楼或手持重物）。起立——上下课应起立、点名应起立、课上发言应起立、与老师交谈应起立。前几项还说得过去，只是一般的课堂交流或课外交谈，难道老师坐着，也一定要学生站答？
我还想起来：家中孩子所在的小学，学生每天早晨到校，都要向校门口的老师行鞠躬礼。进校的学生太多了，以至于他们需要排队鞠躬，再鱼贯入校。我听孩子吐槽过，鞠躬要深弯腰，如果随便敷衍，很可能被揪回来行礼。当时我还心说，这又何必呢？
二十多年前我读中小学，学生行为规范只有“尊重教职工，见面行礼或主动问好，回答师长问话要起立”的要求，没要求鞠躬。现实中学生见到老师，点头问好即可。近些年全国中小学礼仪增多，中小学生对老师行鞠躬礼，成为流行现象，各地和学校以“多礼”为风尚。
“进校第一次见到教职工，要主动行礼、致意或问候。”这是上海市的中小学生行为规范，所谓行礼，多数学校以鞠躬礼为指导。“尊敬老师。见到老师行礼，主动问好。”这是北京市的版本，行礼大多也是鞠躬礼，至于是否每次见都要鞠躬，看学校规定。
要求学生“多礼”，何时流行起这种风气呢？我无法回答。很多人赞成多礼，并且搬出日本中小学生为例子。他们认为，学生时代的彬彬有礼，有利于全社会养成“讲礼貌”的氛围。而日本人式的礼貌客气，很值得中国人学习。
我当然赞成中国人接物待人要讲礼貌，只是并不赞成日本人式的礼貌。
我的一位朋友讲过一个例子，他说日本出租车司机停下车，会绕过来为乘客开门。一般人赞叹，日本人真有礼貌。他认为：司机把乘客安全、快捷送到目的地，就可以了，额外的礼貌服务都有成本，实际上一切成本都会折算到车价——市场规律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
理解这个道理不难：无谓的多礼增加劳动环节，提高事务成本——乘客推门而出就行，何必等司机绕一圈开门？多礼之下效率降低，必然推动价格悄然上升，最后由乘客负担。中国的出租车司机不给乘客开车门，乘客行动不便（如抱孩子或搬运行李），他们则会搭把手——礼貌服务从实际出发，而不是形式。你是喜欢日本式多礼，还是喜欢中国式简便呢？
超出效率所需去追求多礼，最终一定有人买单。普通行业实行贵宾服务，价格一定贵，多数人并不愿意额外付费——这其实很符合中国人的礼仪习惯。
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先贤发明许多人际交往的礼仪，同时也强调“礼不下庶人”。就算在上层社会，轻礼轨、重实质的作风也备受推崇。汉末曹袁相争，郭嘉就有“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之对比，曹操不务虚礼、不讲排场，从实际出发的作风，郭嘉甚至认为是“道胜也”。繁文缛节、僵化呆板的虚礼作风，从来都被贤者所排斥。
回到校园礼仪话题，真正“体任自然”的礼仪是什么？学生驻足点头，问好示意，这就足够了。现代教育的基本理念是，师生人格平等，学生向老师问好，老师也要回礼，颔首示意是同等的礼仪，也简便易行。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各地大学执行的，就是这样一套师生见面礼。何以近年来，鞠躬礼却在中小学那里回潮呢？
鞠躬最大的问题是，动作幅度太大，中小学生背着书包弯腰，很不方便；老师们无法逐一对学生还礼，自然而然，鞠躬礼成为学生对老师单向行礼，含义也从师生见面“问候礼”，演化成“尊师礼”。鞠躬礼成了不平等礼仪，它蕴含下对上的服从，卑对尊的恭顺。一些小学生敷衍潦草地弯个腰，有些老师会大怒，要求他们认真行礼。
现代教育的基本理念，教师对学生的教导基于契约和规则，师生人格是平等的。校园礼仪只需表达友好就可以，学生对教师的尊敬，更多要靠教师的人格魅力。许多学校规定，学生进校需对老师深鞠躬，孩子们也照做了，他们真的尊重老师吗？多数学生只是感到麻烦。
教育的主要任务是发展个性，塑造人格。中小学校孩子有很强的可塑性，他们通过大约十年光阴，是成长为清新质朴、刚健直率、平易近人的少年男女，还是变成畏缩不前、糊弄规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大人”，学校生活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从我的偏好讲，我希望孩子走前者的道路，至于后者，我认为不是教育的成功而是教育的失败。
近几年，通过孩子吐槽和朋友交流，我知道校园规矩日渐增加。大量学生的自由活动时间取消了，很多老师怕学生惹事，要求课间不许追跑打闹。下课铃响之后，整个学校往往陷入安静——在我小时候，下课铃一响，沸腾的喧哗立刻响起。中小学在大量培养安静、卑顺、缺乏活力的学生，这和学校越来越“多礼”，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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