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妹:艺术缝合了分裂的我

2023-07-21 15:00:00

姚清妹 青年艺术家。以行为艺术、表演、影像为媒介,作品有一种介于游戏和批判之间的喜剧色彩,在当代艺术领域别树一格。

姚清妹的语速很快,话语密不透风。她当然知道那个说法:艺术家要克制住对自己作品进行阐释的冲动。但这毫不妨碍她依然在每一次导览的时候,用几乎没有标点符号的语言疾风暴雨似的对观看者和聆听者密集输出。

《奥勃洛莫夫》2022-2023年,单频道视频、彩色、有声

《鼹鼠》2022-2023年,单频道视频、彩色、有声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青年艺术家,姚清妹的履历是亮眼的,法国第59届蒙鲁日沙龙评审团特奖;保时捷首届“中国青年艺术家年度评选”大奖;巴黎第68届“青年艺术创作奖”,亚洲文化协会的纽约驻留奖资助以及法国巴黎大区AIC个人艺术项目基金……她渐渐养成了一半在法国一半在中国的工作节奏,但在中国,她似乎能感受到更多的艺术刺激。这次在西岸美术馆的个展《鼹鼠》,亦是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合作的五年展陈项目之一,因其独特趣味在观展人群中迅速传播开来,近十件全新的影像作品,是她一贯的介于游戏和批判之间的风格。

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合作展陈联合策展项目“姚清妹:鼹鼠”,展览现场(Alessandro Wang/图)

穴居动物的隐喻

在《鼹鼠》之前,姚清妹做过一个名叫《地洞》的展览,灵感来自卡夫卡的小说,一只地下的穴居动物,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恐惧,不惜以摧毁自己肉身的方式,去构建巨大的地下堡垒,并长期生活在对假想敌的惧怕和忧虑之中。《鼹鼠》似乎是《地洞》的延伸,浑身长满毛发的鼹鼠人,衣食无忧,生活在豪华的酒店房间中,但那依然是一个密闭的堡垒,鼹鼠长长的指甲早已不用来打洞,它每天都装饰自己漂亮的长指甲,精心管理容貌,对除此之外的世界漠不关心,这让人很快联想到那个著名的“老鼠乌托邦”的动物行为学实验,以及从中所折射出的人类世界。

400平米的展厅,在姚清妹的魔法棒下变成一个真正的迷宫,幽暗,曲折,藏满线索。展厅被分割成不同的房间,不同房间里的影像又形成一种互相嵌套的互文关系。她用扶梯、猫眼、无法打开的门、不通往任何地方的楼梯,以及窥探的缝隙等空间戏法,加剧观看的视角和戏剧性。这种幽闭和窥探的灵感,来自姚清妹在新冠疫情期间的一次酒店隔离的经验:她被困斗室,大部分时间,她的视觉探索,都只能局限于观察窗帘、被子的褶皱,要得到外界信息,只能趴在猫眼上窥探外面的走廊,那里有时会走来投喂食物或测量体温的工作人员。她让一位黑人女性舞者演出了这种幽闭的感受,让舞者反复擦拭、抚摸、拍打酒店里的织物,在沙发上不断变换坐姿,拉开窗帘又合上,窗帘滑轨发出刺耳的、令人不耐的声音,人变成极端情境下的困兽,并逐渐适应,成为日常。黑人女性的身份也逐渐模糊,似乎她只是一个在从事常态清洁工作的酒店女侍。

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合作展陈联合策展项目“姚清妹:鼹鼠”,展览现场(Alessandro Wang/图)

《鼹鼠》中的大部分影像,都是姚清妹跟舞者合作而成的,她在网络上发出招募,有超过500名舞者应征,面试就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她必须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些不同特质的舞者又能即兴给出什么。总的来说,她选择的都是开放式的身体:有滑稽的风俗舞者,也有少数族裔、攀岩运动员,有老年舞者满是皱纹的身体,也有略带残疾的、非正常体态的身体。这些肉身成为她表达的道具,但依然带有强烈的主体性。

看展览吗?先躺下过安检机!

在影像《壁虎》中出镜的就是一位攀岩爱好者,姚清妹让他置身于一间简洁的商务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支了一张行军床,暗示着夜以继日的忙碌工作。攀岩者就像疫情中那些居家办公却需要参加Zoom会议的人一样,上半身是衣冠楚楚的衬衣领带,下半身却穿着居家花裤衩。姚清妹要求他在办公室中如壁虎般四壁攀爬,始终保持脚不落地和身体悬空,“其实考验的就是一个人身体的长期忍耐力,这样一个悬置状态,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人不可能像一个挂件一样,自然地悬挂在他所在的位置,他得抵抗重力,寻找自己耐力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到底能支撑多久?”

观看者所在的展厅,也一模一样布置着行军床,观众就坐在那里,屏息观看一具充满张力的身体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在办公室结构中寻找支点,安放自我,并试图伸手够向彼处——一则关于现代打工人的隐喻,以身体的方式让每个人都找到了代入感。

这是典型的姚清妹的语言,黑色幽默的批判性。之前她曾经在魔金石空间做过一次名为《蜕皮动物》的个展,在开幕式上,每个来宾都必须像包包一样,把自己卧倒,躺在安检仪器的传送带上,方可通过安检进入展厅入口。

《壁虎》2022-2023年单频道视频、彩色、有声

艺术让我逃开了精英的衬衫和领带!

跟那些一路科班出身的艺术家不同,姚清妹更像是个半路出家者。大学的时候,她的专业是市场营销,她不喜欢这个专业,但在学校参加戏剧社和西画社,让她的浪漫疯狂有了出口。之后留学法国,就读经济法学院,“读到第三天我就觉得不行,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太正经了,都是打着领带的。”那种自诩上流精英。并臣服于某种社会规范的气息一下子激起了姚清妹的叛逆,“让我想起我非常熟悉的那个体系,而我的人生不想要在这样的一个体系中度过。”她马上跑去隔壁美院,老师告诉她,今年的招生已经结束了,但她可以留下她的资料——像打一个擦边球一样,她擦着边进了阿尔松国立高等艺术学院,而在此之前,她所受过的离美术最近的专业教育,不过是儿童时代的暑期绘画班而已。

法国赋予姚清妹一种自由谐谑的气息,尤其当她接触到达达艺术和激浪派,她被迷住了,那是她要的态度和人生。男朋友反对她搞艺术,那么好吧,男朋友滚蛋。从学生时代起,她开始做行为艺术,跟朋友在摩纳哥旅行,她突然兴起,打算在赌城广场唱一唱《国际歌》的第三章。“《国际歌》的第三章是唯一的一段,在很多国家都不会唱,因为控诉的是贫富差距和财富分配的不公:穷人要纳税,富人不赋税。正好摩纳哥是一个世界免税港,在这里给他们唱一唱也挺有意思的。”

来自波兰的同学很激动,自告奋勇为她当司机。他们在车顶上装了一个大红色的喇叭,沿途设了五个摄像机点位记录整个行为,还做了战略地图,标记警察有可能出现的巡点,她坐在破破烂烂的车里放声歌唱,在平均几分钟就会出现一辆兰博基尼豪车的F1跑道上奔驰。“一开始我们开得太快,后来车停在赌城广场,唱了不到30秒,警察就包围上来了。警察跟我产生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对话,就是说《国际歌》到底具不具备艺术性?警察认为这是政治行为,我说这只是艺术的介入,是一场performance(表演),然后我们之间就有了一些哲学性的讨论。”

《房间(1):裹》“房间“系列作品2022-2023年,单频道视频、彩色、有声

雕塑一张百元大钞

她在法国另一个广为传播的行为是她在大街上行走,同时用手反复搓着一张100欧元的大钞。“欧元纸币是百分百纯棉材质,我就通过手势持续消磨这张钱,只要你搓得够久,你就可以把上面的纯棉材质搓掉,就像铁棒磨成针。”她选择城市的不同角落漫步,在奢侈品和美人儿遍地的蒙田大街,她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唯一对这张钱产生兴趣的是那些门口的保安,他们可能会瞄一下你。但后来我到了一个类似城中村的‘治安敏感区’,那里街道乱糟糟的,街面上摆放的都是2-5欧的廉价货品,地上躺着醉鬼和乞丐,这时就会突然冒出一个男人来,试图拿走我的这张钱……我一共搓了一个多小时,搓到手抽筋,直到警察把我给拦住才结束,就这么微小一个动作,真的引来了大量围观。”百元大钞至此已经被她搓出一个小洞。在姚清妹的定义里,这张纸币通过反复打磨已经成为了雕塑,因为雕塑概念在拉丁文的词源里,即是把多余的石材去除——这是一种可以被定义、亦可以被定价的雕塑过程,经拍卖,这张磨出了小洞的百元大钞最后以450欧元成交。

她因此过起了一种激浪派的生活。刚毕业的时候一无所有,她把全部家当收拾进了只占一立方米的仓库,每月交三四十欧元的费用,从此她就不需要住房了,哪里有艺术项目她就去,能跟艺术沾边即可,无处可去的时候,她在朋友家里做沙发客。跟国内那些擅长揣摩市场和讨好资本的年轻艺术家相比,她不算长袖善舞,也因此保留了更多的纯粹性。她的艺术形式意味着难以售卖,收藏有门槛,她不介意去打临工,衣服买二手的,一拿到收入就投在艺术项目上。她写过一段荒诞的旅程费,参加法国的某次群展,因为经费紧张,主办方不提供艺术家的差旅,这意味着艺术家要出现在自己的展览上必须自费,她跟朋友打算一路自驾过去,开到半路,他们那辆破车就抛锚了。站在路边一筹莫展之际,他们接到了主办方的电话,主办方邀请了市政官员和媒体,媒体到现场一看,提出要采访艺术家,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又有差旅费了!可以受邀去现场了!

“但这些对我统统不成问题,只要我能够做艺术,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觉得成为艺术家,你要想你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位置,你的立场以及态度是什么。艺术还是要去搅动观看的。艺术对我的意义,是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和他人。艺术把我分裂的两极缝合起来,我有理性的一半和疯癫的一半,我在缝隙中生存,我也因此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一个缝隙,在我们严丝合缝的社会体系中,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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