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零拾》，张旭东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资料图/图）
由于半只脚踏在学院的门槛里，多年以来，比较少好生读书，多半是认真查书——学院式的论文、文章，查就够了。但读张旭东先生新出的《藕香零拾》，却是拿起来放不下，认真读完了，有些篇章还反复把摩，受教良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且从感慨最多的年谱说起吧。
笔者早年做古代作家作品研究的时候，编制年谱是当然的起点性工作，其实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体。远的不说，复旦大学章培恒教授的代表性和经典性著作即是《洪昇年谱》。浙江大学徐朔方教授写《明代文学史研究》，即以《明代作家年谱》为前期工作，并拟配套发行；他还专门出版了《晚明曲家年谱》。这些优秀的年谱，充分体现了胡适先生1922年在《章实斋年谱》序言中提出的，“不但要记载他的一生事迹，还要写出他的学问思想的历史”的观念，堪称扎实知人论世的优秀人物传记，同时还体现了作者的治学理念、方法和功力。
近年来，笔者转治晚清民国饮食文化史和学人生活史，涉及文化学人，如果有年谱，务必搜读，所见却往往是后出转劣，不堪卒读，多属无用。不由进一步思考，妄想总结出年谱编制的一些规律，供世人参考，发现力不能逮之际，读到了张旭东先生精辟的宏论，实在是件很美好的事，虽然张先生在《徘徊应是念前贤》中，主要讨论的只是年谱长编和编年事辑这两种年谱变体，也足以说明问题。
张先生认为，长编为通鉴之草稿，匆遽之间，力不能剪裁，心吝于删减，故以草稿存。故先有长编，再有通鉴。而年谱长编乃因已有年谱，新材料陆续发见，在旧年谱基础上编年而入，比排而成，篇幅往往溢出原年谱数倍，不仅年谱，几成日谱，故称长编。亦有前无年谱，一“出生”即是长编者，以其资料繁复，不似年谱，如《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者，则与通鉴长编同。编年事辑则正相反。乃原无年谱，又觉收罗疏略，仅大事具，而小事缺，或竟大事亦缺，不足称年谱，故称编年事辑。以待异日再集，先成轮廓。概言之，事辑、年谱、长编三者虽有不同，大抵应抵传记读。
今人年谱，多似“长编”，却徒具年谱之名，因为基本看不出传记的特征或色彩来，就像讥正史为“断烂朝报”一样，这些所谓的年谱或年谱长编，可谓“一片狼藉”——见到什么乱七八糟的材料都往里塞，谱主这一年干了什么主要的事，这些事反映了什么，茫然难稽。反而远不如“蒋秉南《陈寅格先生编年事辑》虽短，刻画生平不尽详，描摹风范却最著，踵其后者竟不能超越”。
其实，《藕香零拾》中诸多观点和材料，皆可移以讨论年谱，同时也可借年谱的讨论加深对其他方面的认知。比如《新旧之间：民国学术流变管窥》引了一则材料，是杨树达评黄侃的：“大抵此君读书多而识解不足，强于记忆而弱于通悟。”今人治年谱，则谈不上读多少书，而只是找无用之材料多，更遑于通悟了。在《吕思勉的“执微”》一文中，谈到今人为文：“必中英文摘要，煞有介事，其实无物焉。下笔必三数万言不止，心得仅两三句；前人札记之风不行。马茂元先生生前告赵昌平云‘文成先斩去一半，方是为文之道’，今人不从。相互摘引，不作论证，是否堪以传信，绝不关心，无异剿袭。”也正切中时下年谱撰述之弊。
再如《<读书杂志>是怎样一部书》谈到王念之用类书，纵横对比，而得此法真传者为陈援庵。今人虽不敢说得其精髓，得其粗法总是可以的。用于年谱，不能只是照抄谱主的诗文和日记之类，引点他人的材料作为对比，也是易事啊。比如日记中记到某日涉及某人某事，要找相关的他人日记或事件材料，并非难事，可笔者阅读所及的年谱，竟然鲜少有作者这么做。
年谱编制，最是知人论世之法。诗文笺释，既是知人论世之一法，也是年谱编制所必须。《藕香零拾》中《人间幸有未删书：评<陈寅恪诗笺释>之二》引卞孝萱先生说：“笺证陈诗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笺释自古以来就非易事。“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即是此意。这也正是优秀年谱难得之一大因由。而由笺诗解诗，我们也正可见出张旭东先生并非叶公好龙，徒托空言。他的《暮春楼头，落花心事：<沧趣楼诗文集>读后》，解读陈宝琛《感春》四首、前后《落花诗四首》，以及《苍虬阁诗：不咏落花咏兴亡》之解读陈曾寿，深入诗人之心，探骊得珠，写得深情绵邈，摇曳多姿，诚属雅人风致，殊为难得。
年谱的编制，也常常见出学术史的脉络，而张先生谈到胡文辉的《现代学林点将录》致力于作一部学术史时说：“请不要将‘学术史’三个字看得太神圣，我也可以写、你也可以写，只要我们看书和胡文辉一样多、一样细，知道那么多故事，又有很深的学术素养。所以我想北大找个教授，清华再找一个（别找历史系女主任)，复旦、中山各找俩，捆在一起，未必就能写得比胡文辉好。当然我的话搁这儿，‘杀猪的’可以驳。”真是风趣极了。通观全书，可以说是做到了今古汇通，雅俗共赏，人所难及，我更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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