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往事,藏在老街的名字里

2023-07-20 09:00:00

清晨的福隆新街还有很多店铺没有开门,我站在高处给这条老街拍照:狭窄的街道空旷,五金行、鱼翅店、小酒吧等店铺招牌挂在空中,绿色的木窗棂和木门板紧闭——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片青绿之色竟恰好映衬出街道的来历:这本来是一条青楼密布的嫖赌花街。

秘密藏在老街的名字里:蓝白瓷砖贴在街口的小楼高处,中文写着“福隆新街”,葡萄牙文则写着“Rua da Felicidade”,意为“欢乐街”,寻欢作乐之处。清朝末年,大量戏院、妓院、赌档、烟馆于福隆新街开业,鸦片缭绕着密集的娼妓和来往的寻欢客,热闹非凡、乌烟瘴气。尤其1930年代香港禁娼后,福隆新街更是兴旺。直至40年代澳门也禁毒、禁娼,这里的店铺才逐渐萧条,花街柳巷、声色犬马变成了历史。

后来我意识到,澳门的许多故事,也如福隆新街的过往一样定格在街名中。解读街巷的名字,仿佛相纸在显影水中逐渐呈现出画面,使我得以窥见历史的一鳞半爪。

福隆新街,清晨人流稀少。(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澳门街是哪条街?

几年前我第一次来澳门便住在福隆新街的新华大旅店。这间历经五代人的旅店开业于1873年,曾经风光一时,如今虽只是间廉价旅馆,却因是《2046》《伊丽莎白》等电影的取景地,而吸引不少人小心翼翼地推开绿色的木门,踏进幽深陈旧的空间。

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在溽热的空气中旋转。我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看着扇叶出神,电影的片段在脑海里走马灯似回放,突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澳门街是哪条街?

老港片里常有“广州城、香港地、澳门街”的说法,从大到小排列,说明了昔日广州的繁华,也道出了澳门的细小。那么,真的存在一条街就叫澳门街吗?

疑惑一闪而过。直到2023年再去澳门,坐在营地街市熟食中心楼上,边吃牛杂、边翻看手机查资料,才发现此刻,我竟就在“澳门街”上。16世纪中期,葡萄牙人获准在澳门定居通商,明朝政府为了方便管理,设立了交叉的十字大街,以“畏威怀德”四字来命名,每条街各设10个门号,四周围绕着木栅。

这就是最早的澳门街了,对应到今日的范围,便是营地大街一带。营地大街的葡语“Rua dos Mercadores”意为“商人街”,即指葡萄牙人最初在这里聚居贸易。

起初街上住的都是“夷商”,之后贸易繁荣,住进来的华商也越来越多,澳门城区的范围也随之扩张。四百多年后,当我走进澳门老城,大街小巷密布如蛛网,高低错落仿若一座立体迷宫。车水马龙的新马路早已取代营地大街,成为澳门半岛商业、交通和旅游业的中心。

新马路,在澳门已经算是很宽阔了。(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这条笔直的大道其实全名叫做“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实在是拗口得很,我写到此处都得去查地图才能确认。澳门不乏这种名字又长又难念的街巷,大多是葡语人名音译过来的产物,比如以澳门总督为名的罅些喇提督大马路,以海军上将为名的贾伯乐提督街,以失踪飞行员为名的沙嘉都喇贾罢丽街,等等。在这个命名体系下,我唯一能记准全名的是氹仔中心的官也街,以第81任澳门总督为名,如今是游客熙攘、餐饮密布的知名旅游街。

官也街,游客拥挤之地。(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一百多年前,新马路开通时,亚美打利庇卢(Almeida Ribeiro)是葡萄牙最高法院法官,还在1913—1917年间担任过殖民部部长,因此道路以他为名。不过澳门人也觉得这名字实在复杂,便将这条新开辟的路简单好懂地称为“新马路”。

自从新马路建成,大量的银行、酒店、娱乐场在此兴建。一个多世纪后,沿着马路走一走,从1920年代的中式骑楼,到欧式风格的市政署大楼,再到新式的摩登大厦,不同年代的建筑沿街展开,像一条时间隧道,带我穿梭澳门的百年时光。

与之相接的殷皇子大马路原本是新马路的东端部分,后来不知何故新起了名字。“殷皇子”指的是15世纪的葡萄牙王子恩里克,他多次派出船队出海探索新航路,还建立了全世界第一所航海学校,被认为是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者之一。船队在一次次远航中,寻找新的贸易路线,发现了许多当时不为欧洲人所知的地区,葡萄牙人也由此来到了东方的澳门。

澳门博彩业的地标建筑葡京和新葡京都建在殷皇子大马路上。很多摄影爱好者在附近的东望洋新街和得胜马路上来回走动,变换焦段、寻找角度去拍老城街景与新葡京。庞大的、金碧辉煌的奇形建筑从黯淡的、密密麻麻的居民楼间生长出来,沉默地统治着天际线,如一头巨兽在炫耀它光彩耀眼的躯壳,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得胜马路的名字是纪念1622年葡萄牙人在此击退了荷兰人的入侵,不知被这金色巨物吸引的人,从这条街走向赌场时,会否觉得是个好兆头?我望着高楼胡思乱想,新与旧、传统与前卫、寻常生活与纸醉金迷……这种冲突感正是澳门最令我着迷的部分。

从东望洋新街望向新葡京。(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三个十月初五”

顺着新马路往西走,我在一个个路口抬头辨识街牌上的名字,快要走到最西端时,终于见到“十月初五日街”的街牌贴在楼房外墙上。“咔”地一声快门响,转头看见别的游客早已先我一步,举起手机拍了照。

2000年,TVB有部热播电视剧《十月初五的月光》(又名《澳门街》),故事以澳门这条老街为背景,取景地更是包括老城的众多街巷。因为收视率太好,十几年后观众还念念不忘,于是又拍了同名的电影,海报便是男女主角走在十月初五日街上。

十月初五日街(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那时候除了沉迷剧情,我也十分好奇:十月初五是什么特殊日子吗?尤其是当我打开澳门地图,赫然发现这座小小的城市,竟然不止一条街巷以“十月初五”为名。

其中一条还是与十月初五日街是相连的。从新马路往左转,沿着十月初五日街朝南走一小段,就到了一条与之交叉的小巷,那便是只有39米长的十月初五日巷。巷名和街名都是为了纪念葡萄牙的1910年10月5日革命——君主制被推翻,国王曼努埃尔二世逃亡国外,葡萄牙建立了第一共和国。这是葡萄牙共和政体的开始,10月5日从此被定为葡萄牙的共和国日。

为了纪念革命,当时的澳葡政府在澳门几条繁荣的街道中,挑中了本名为“泗𠵼街”的街道,将其改名为十月初五日街。“初五”与农历无关,只是葡萄牙人为了迎合中国人习惯而采用的说法。

彼时的泗𠵼街已经相当繁华了,原本的街名来自附近的泗𠵼码头,其南端又靠近车站,因此街道上人流熙攘,许多大商店、典当行、茶楼都开在街上,包括两家颇有名气的粤式茶楼——得心茶楼和金龙茶楼,曾有数任澳门总督光顾。改名之后,十月初五日街持续热闹了一阵,还有娱乐场在此开业,直至抗战期间,船运交通几乎中断,商铺也逐渐离开或歇业。

我沿着老街闲逛,两侧的高楼让本不宽阔的街道显得愈加憋仄,墙面斑驳、管线凌乱,高悬的招牌大多已在日晒雨淋中褪色,脏兮兮的尘迹暗示着时间的流逝。来往的都是些老居民,拎着购物袋踱步而过;最气派的建筑当属1860年建的康真君庙,院门高耸、浮雕描金,显示香火鼎盛依旧。

十月初五日街的街景尽是老旧之色。(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第三条“十月初五”不在澳门老城,而位于路环的海边。在大面积填海之前,路环是个离岛,造陆与氹仔相连后,这里依然没有一家赌场。为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而造访澳门的游人,甚少来到这个偏僻的渔港,由此路环远离了城区的喧嚣、奢靡,始终是一片背山面海的清幽之地。

我从老城坐了一个小时公交才抵达路环,车站旁边便是知名的安德鲁蛋挞总店。买好蛋挞,走到海边的长椅坐下,望着对岸珠海的楼房、街道与绿树,大快朵颐后,我回头朝澳门这侧看去,“十月初五马路”的瓷砖街牌就贴在低矮的石墙上。

如果说老城的十月初五日街是一场胶片泛黄的老电影,那么路环的十月初五马路则更像一首清新明丽的民谣。浓郁的榕树掩映着马路,开阔的海滨微风吹拂,从阴云后慢慢透出的阳光,照亮面朝大海的一栋栋彩色葡式建筑。

绿色的大门画着猫咪的涂鸦,淡蓝色的房子开着咖啡店,砖红色的屋子摆满有趣的文创纪念品,还有几幅占满整面外墙的壁画描绘着渔家生活……我路过明黄色的圣方济各堂,一栋建于1928年的小巧巴洛克式教堂,再往前几步,便是1911年建造的路环图书馆,也是悦目的明黄色。到了街尾,则耸立着一座建于清同治年间、供奉渔家保护神的谭公庙,红墙灰瓦,烟火缭绕。

从葡式建筑走向中式庙宇,从舶来的天主教堂走向生长于本地的民间信仰,恍惚间我又穿越了一次澳门杂糅的文化。

路环的十月初五马路是一条滨海道路。(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稀奇古怪的街巷名

“你好,可以帮我拍张照吗?”一个也是独自旅行的年轻女孩站在街牌旁比划着手机,叫住了正沉迷于路环色彩缤纷小巷子的我。走上前一看街牌,原来此处叫做“肥胖围”。女孩主动提出帮我也拍一张,指挥我在街牌旁站好,两个人看向街名都再次忍俊不禁。一抬头,旁边有着热烈的深红色装饰线条的黄色楼房上,有个大叔正笑嘻嘻地望着我们——第一反应:住在这的人也不胖嘛。

肥胖围(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路环的巷、里、围极多,名字也取得有趣。从十月初五马路拐进任何一条小巷,都很难不注意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街名:茂盛的绿植伸向葱绿色墙面的街牌“鸡公围”,从这跨过一条窄巷,便到“鸡毛巷”,猜测过去这一片应是养了大群的鸡,整日里鸡飞狗跳;浅粉色的墙上写着“入便街”,乍看以为通往卫生间,后来方知“入便”是粤语“里面”的意思;真正带有公共卫生间的街道却叫“情人街”;水井围大概曾真有水井,水桶巷可能也曾住有水桶工匠,那么贼仔围难道真有小贼小偷?

挂在公厕上的“情人街”(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三步一巷、五步一围,现在已经很难搞清楚路环这些街名的来历了,反而留下了许多供想象力奔驰的空间。和路环类似,澳门老城的街巷也有许多名字怪异的,不过由于老城的历史记载更为清晰,认真查询便能找到其来源。

最受欢迎的是澳门地标大三巴旁边的恋爱巷,即便我在雨天从此经过,还是遇见了几对情侣在巷子里合影自拍。小巷只有几十米长,地势比大三巴略低,是个取景的好角度,不过吸引游客的“恋爱”二字却纯属一个浪漫的误会。

巷子的葡文名为“Travessa da Paixão”,其中“Paixão”一词来源于耶稣受难日(Paixão de Cristo),可直译为“受难巷”。不过,这个词也有热情、激情的含义,当然这是指对宗教的恋慕、热爱。因此,选用“恋爱”作为译名不能说全然不恰当,但中文里的“恋爱”却实在与宗教无关。

误会既成,不妨碍很多人冲着名字来到恋爱巷,透过美丽的葡式建筑望向沧桑的教堂遗址。温柔的黄色与粉色折衷主义建筑也让小巷在名字之外多了几许罗曼蒂克的风情,一栋老建筑里还开起了恋爱·电影馆,保存本土影像、放映非商业的独立电影,志趣相投的恋人来这约会倒是不错。

恋爱巷(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从大三巴往下走,经过阶梯构成的长楼斜巷,到果栏街后往前几步,在小吃店荣记豆腐斜对面有个垃圾站,这里是烂鬼楼巷的入口。我极爱吃荣记的豆花,几乎在澳门的每一天都会从这经过,每到夜里灯影幢幢的时刻,总是浮想联翩地怀疑老旧的楼房间有鬼魂飘荡。

19世纪末,一位富豪在此建了一幢西式楼房,命名为“兰桂楼”。那时的广府人习惯称西方的人和物为“鬼”,兰桂楼也被叫做“鬼楼”。后来富豪离开澳门,将楼房出售,新房东做的是“卖猪仔”生意,即将华人贩卖到北美充当劳工。不幸的是,一场大火焚毁了兰桂楼,30多名被关在楼里、将被卖往古巴的苦命“猪仔”在火灾中丧命。兰桂楼从此荒废被拆,而人们取其谐音将小巷叫做“烂鬼楼巷”,说明了其西洋式的开头,也说明了其残破的结局。

昏暗夜灯下的烂鬼楼巷(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烂鬼楼巷或许没有鬼,但疯堂斜巷确实与“疯”有关。这条名字很奇怪的斜坡路也离大三巴不远,得名于16世纪开在这里的麻风病院。医院附设一间小教堂,至今仍在,即澳门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望德堂,因为教友大多患有麻风病,又被称为“疯堂”。

现在的疯堂斜巷已经成为了一条色彩斑斓的文艺小路。我走过葱茏绿植掩映的街牌,从高到低游览巷子两旁的葡式建筑:二战期间收容难民与穷人的婆仔屋,如今开着漂亮的葡国菜餐厅和艺术展览室;望德堂对面的大疯堂艺舍也是一座百年历史建筑,曾是为失学儿童创办的华童教育辅助会,现在则珍藏有数百件从新石器时代至近代的文物;巷尾的典型南欧式建筑,还保存着完好的绿色木门与木窗棂。

疯堂斜巷的街牌掩映在植物丛中。(南方周末记者 黎瑾/图)

阶梯、坡路、窄道……我在澳门尽情地迷路,细密的街巷如毛细血管般纵横连通,流淌着澳门漫长波折的历史与复杂交融的文化,并将过往的一切无声地藏在名字里,等待如我这样的游人,产生好奇、寻找答案,最终遇见一个个精彩的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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