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杀》:让猎艳者身败名裂

2023-07-19 21:00:00

电影《她说》根据同名非虚构书籍改编,讲述了《纽约时报》两位调查记者朱迪·坎特和梅根·图伊如何揭露韦恩斯坦性侵丑闻的艰难过程。(资料图/图)

《捕杀:保护猎艳者的谎言、监视与阴谋》像一部关于性侵、狡辩和厌女的百科全书,读起来令人窒息。这本非虚构作品有勉强令人欣慰的结局,作者罗南·法罗讲述了新闻业如何(毫不夸张地说)前仆后继,令作恶数十年的好莱坞大亨哈维·韦恩斯坦轰然倒塌。各方人士一起帮助受侵犯的女性争取到一丁点公正,给未来的影视从业者提供了略微安全的工作环境。

法罗供职全美广播公司(NBC)期间就开始调查韦恩斯坦,节目素材充分、符合播出标准,却无法播出。在法罗眼中,面对揭露朋友恶行的节目,上级慎重得超乎寻常,也显得左支右绌。后来法罗的作品刊登于《纽约客》杂志,与《纽约时报》的同题调查一同揭露了这桩广为人知的丑闻。

2017年10月,两家媒体相隔几天发稿,其他媒体继续跟进,韦恩斯坦的处境急转直下。好莱坞和NBC都陷入莫大的惶恐,它们以沉默助长了长期的恶行。

《纽约时报》的两位调查记者朱迪·坎特和梅根·图伊写出《她说》(She Said: Breaking the Sexual Harassment Story That Helped Ignite a Movement),追溯艰难的工作过程,书已经改编为电影。这本书像新闻业务的参考书,也像为人处世的参考书,譬如韦恩斯坦的说客提及的——“即使男人已经觉得这是两厢情愿,为什么女人不觉得”。

两家纽约媒体形成良性的竞争关系,一并完成了前辈记者的未竟事业,交叉阅读两本书更可以了解报道进程和韦恩斯坦的滔天权势。法罗在《捕杀》后半段还写到NBC内部可怕的性别观念,媒体本应注重公正,却与韦恩斯坦一道逼迫女性蒙受不公正对待。

法罗是影星米亚·法罗和导演伍迪·艾伦的儿子,他公开支持姐姐迪伦·法罗对伍迪·艾伦的性侵指控。迪伦这次为罗南提供了情感支持和经验之谈,而他悲伤地回忆,自己曾意气用事地责怪迪伦又一次提起与性侵有关的家庭旧事。

生于明星家庭的法罗很早就陷入流言蜚语,坊间传闻他的生父其实是米亚·法罗的前夫、歌星弗兰克·辛纳特拉。他不堪其扰,最后只好当笑话看待。亲耳听闻众多证言,他才真正知道姐姐和其他女人多么痛苦。

罗南·法罗(左),美国记者,他发表在《纽约客》的文章帮助揭露了哈维·温斯坦性骚扰事件,他是影星米亚·法罗(右)和知名导演伍迪·艾伦之子。(视觉中国/图)

“我本以为你是我的哈维叔叔”

韦恩斯坦是赫赫有名的“奥斯卡操盘手”。他和弟弟鲍勃2005年创办韦恩斯坦影业,制作发行了《无耻混蛋》《国王的演讲》《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和《被解救的姜戈》等多部奥斯卡获奖影片。更不用说他们在1970年代末创办米拉麦克斯影业,发行作品还包括《低俗小说》《英国病人》《莎翁情史》等大批名作。

飘得越高,摔得越惨。身败名裂是韦恩斯坦应得的惩罚,韦恩斯坦影业公司第一时间解雇他,妻子、弟弟和生意伙伴遗弃了他,他可能余生都得待在监狱。看看新闻照片里他一副颓丧的样子,就知道失去权势给狂妄之徒带来多大的打击。

《捕杀》创作时间由2016年末跨越到2019年初,提供了许多细节。令人震惊的是,韦恩斯坦利用与以色列军方有些许牵连的安保公司及私家侦探监视、刺探记者及其接触的受害者、知情人。记者接触谁,谁就遭到恫吓或渗透,突然就有慈善人士和媒体撰稿人接洽。书籍和电影都描绘了各位记者的惊恐状态,原来这些并不是妄想。

刺探只是无数匪夷所思事件的一部分,受害者的故事更令人痛心。

韦恩斯坦邀请22岁的格温妮丝·帕特洛主演《爱玛》,在酒店开完会就动手动脚。他建议两人去卧室按摩,帕特洛吓坏了,马上离开。“我本以为你是我的哈维叔叔。”惊魂甫定的她这样想。她告诉当时的男友布拉德·皮特这件事,皮特后来向韦恩斯坦提出警告。韦恩斯坦不久就打来电话,大喊大叫很长时间,斥责她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声称要毁掉她的前途。

五年后,帕特洛凭《莎翁情史》赢得奥斯卡影后,制片人还是韦恩斯坦。新闻图片上他眯着眼睛露出踌躇满志的气派,身旁影后则一脸惊诧,还没从喜悦回到现实,她曾经有个绰号“米拉麦克斯的第一夫人”。即便她的教父是斯皮尔伯格,也要忍受职场性骚扰,一次又一次担心失去机会。还有更多演员和工作人员独自疗伤。

“我的演艺生涯一帆风顺,所以我不可能回头看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我被期待要保守秘密。”帕特洛说,好莱坞的信条是吞下抱怨,忍耐这些事情。演员艾什莉·贾德遇险时想到的是:“我如何尽快离开房间,而又不会让哈维·韦恩斯坦感觉我在疏远他?”直到2013年,赛斯·麦克法兰宣布奥斯卡提名演员时还是若有所指:“恭喜,你们五位女士不用再假装对哈维·韦恩斯坦有好感了。”

两位女记者总结了韦恩斯坦的套路:

“首先,韦恩斯坦把她们骗到一个私下的场所讨论电影、剧本甚至奥斯卡宣传活动。然后,她们称,他会用各种方式尝试提议按摩、不适当的触碰、脱掉自己的衣服或是向她们直接提出用上床换取工作机会。”

“更有名的女演员害怕发声是因为她们有工作,而不那么有名的女演员害怕则是因为她们没有工作。”记者们写道。彼得·杰克逊考虑邀请艾什莉·贾德和米拉·索维诺出演《指环王》时,韦恩斯坦插手了。米拉麦克斯告诉剧组:“跟她们合作简直就是噩梦。”杰克逊后来才醒悟,这可能是抹黑。

回头想想,米拉·索维诺早早就与伍迪·艾伦合作《非强力春药》(这部电影也是韦恩斯坦发行的),并因此拿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她后面的角色却不大为公众所知,更出名的身份是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亲善大使,着力推动打击人口贩运。她试图向米拉麦克斯的女性职员谈韦恩斯坦的性骚扰,对方回应冷淡。很多年后,法罗找她采访韦恩斯坦,她还是忍不住哭泣和颤抖。

2020年初,纽约的一个陪审团裁定韦恩斯坦强奸和性侵罪成立,判处23年监禁。两位女演员都在推特上发表感言。韦恩斯坦可以上诉,还要面对其他审判。因他的罪行而广为人知的“#我也是”标签,无疑为所有受到伤害的人提供了说出来的勇气。

哈维·韦恩斯坦是好莱坞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多年来利用自己的地位性侵女性。2020年3月11日,韦恩斯坦被判入狱23年。(视觉中国/图)

“他会毁掉这次报道”

韦恩斯坦是个复杂的角色。他对电影有独到理解,同时交游广阔,公关能力异常强大。他的人格有些像小孩子,有时有一点可爱,要求遭到拒绝就显得心智不全、大喊大叫。与罗南通话时,他经常是自大和愤怒的,好像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傲慢地说道:“请允许我教导你,我是在启发你。”他确信,如果当事女性后来回去找他,这种互动就算不上强奸。

“一开始不那么正式的通话的过程中,大家都感觉韦恩斯坦仍然活在某个平行现实中。”罗南写道,他会承认自己的过错,比如曾在女生的纪念册上写过冒犯性的评语。只有提醒他报道是关于多项强奸指控的,他才表现出吃惊、不知所措,“说自己并没有注意事实核查信息的细节,而且表现得好像这么解释一下就行了”。顾问们介入后,韦恩斯坦阵营才全盘否认“非双方自愿的性行为”。

这些细节可笑又似曾相识,自我中心者总是做出这么古怪和令人不齿的事。法罗代表《纽约客》采访期间,韦恩斯坦甚至希望伍迪·艾伦出面说情。艾伦没做什么,对话中有一句:“唉,我感到非常抱歉,祝你好运。”

韦恩斯坦还经常通过与他结盟的小报,对指控者施以“荡妇羞辱”。菲律宾裔意大利模特安布拉·古铁雷斯提出指控,《国家问询报》称她为机会主义者和敲诈者,把她和意大利前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臭名昭著的性派对联系起来,有的小报称她为“妓女”。演员艾莎·阿基多提出指控后,同样有意大利小报给她贴上了“妓女”标签。

艾什莉·贾德还没有指出性骚扰者是韦恩斯坦,《国家问询报》的母公司美国传媒公司就向记者提要求,让他们追踪报道她进戒毒所的负面消息。小报行业有个传统术语“捕杀”,指购买相关信息后搁置报道。韦恩斯坦的团队也想尽办法迫使当事人签下完全不公平的协议,用钱换取对方封口。两种手段异曲同工,真相、公正和尊严都是可以定价的。

在“捕杀”之类手段的保护下,韦恩斯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逃脱了裁决,继续作恶、恃强凌弱,成全或毁掉别人的职业生涯。很多情节一再重现:“没有什么能阻止哈维,他会毁掉这次报道。”“小心点。”或者成年人对话里经常见到的箴言:“有时候,最好还是顺其自然。”

抹黑也发生在罗南·法罗身上,试图让他屈服。比如,法罗被洗脑了才支持姐姐被父亲性侵的说法,所以没有资格报道与性侵相关的事务;舅舅因性侵两名男孩被起诉,认罪后获刑十年,法罗没公开谴责过舅舅。他说自己根本没见过这位舅舅,也不清楚这与报道韦恩斯坦有什么关系。

“让你的经验能够帮助保护其他人”

除了以“捕杀”为乐的小报,书里还有另外一些新闻业故事。一位曾经拿过奥斯卡奖的女明星对《纽约时报》说,她想见到韦恩斯坦的恶行被阻止,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感到纳闷,《纽约客》与《纽约杂志》早年的相关报道似乎都无疾而终。事实上,记者、撰稿人们也为功亏一篑而遗憾。

罗南找到2002年为《纽约客》报道韦恩斯坦的老记者肯·奥莱塔请教。很可惜,奥莱塔没有获得后来才出现的公开声明和铁证,韦恩斯坦永远成了他的一个结。早年采访时,奥莱塔与韦恩斯坦对峙起来,后者怒吼:“你他妈的是想让我的妻子跟我离婚吗?”接着怒火突然消失,他哭了起来。他没有否认指控,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更友善、更冷静的人,以家庭和“人性的事情”为中心。

韦恩斯坦没做到,他采用了更险恶的方法。《捕杀》中关于监视和刺探的故事引人入胜,有一段时间法罗甚至住进了朋友提供的“安全屋”。门禁、钥匙和密码等夸张的安保措施令他稍微安全,“还是无法摆脱被监视的妄想”。他后来才知道,这才不是妄想。

法罗非常信任律师布丽莎·鲁姆,后者积极倡导女性权益(其实韦恩斯坦同样公开支持女性权益,高调促进社会正义),并为迪伦·法罗的性侵指控提供帮助。他坦诚地面对这位朋友,与她交流采访进度,却不知道她已经受雇于韦恩斯坦。还有,她作品改编的剧集恰好由韦恩斯坦出品。

《捕杀》也像寓言,展现了厌女和狂暴的气氛怎样在社会中蔓延。男人占据几乎所有重要位置,少数实在了不起的女性作为典范,散布在漫长的历史时空里。只要有最基本的同理心,就应当承认这种不公平。举一个与本文相对无关的例子:倡导“向前一步”工作观念的谢丽尔·桑德伯格还是离开了Meta,深入人心的口号不能解决结构性问题。

NBC内部的性丑闻逐渐受到揭发。法罗暗示,公司阻挠与韦恩斯坦相关的报道可能类似于遭到“捕杀”。但读者需要注意,作为当事人的法罗只是提供了一种思路甚至阴谋论。《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本·史密斯审视了法罗的一系列作品,认为他因为追求爆炸性和戏剧性而牺牲了新闻报道的严谨与谦卑。他的质疑也许严苛,但同样值得关注。

文章刊发次日,《纽约客》网站编辑迈克尔·罗在推特上发表了反驳。法罗转发了帖文。真相往往是模棱两可的,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商榷和求证,这进一步证实了强有力的新闻业多么重要。

新闻报道的意义,也像两位《纽约时报》记者讨论如何开始调查时,梅根·图伊提供的经验之谈。让芝加哥的性侵受害者分享经验是残酷的,她认为得体的说法是这样的:

“我无法改变过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但是我们也许可以一起,让你的经验能够帮助保护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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