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图）
和国内的文友交流，总被问起美国的写作者如何投稿，又如何生存。我想说，一样的难。
前段日子，《纽约客》杂志刊登了一篇长文，题为《英语专业的终结》（TheEndoftheEnglishMajor），特约撰稿人内森·海勒揭露了美国大学人文学科的残酷数据，多所大学英语专业人数直线下跌，以至于不少学校已经或正考虑关闭英语专业。这篇文章甫看起来震惊，但只是说出一个多年来的客观事实。2016年，在我去留学之前，一位美国朋友告诉我这个玩笑：家长最害怕孩子去念什么专业？英语（很多时候“哲学”也是正确答案）。比去念英语或哲学更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孩子要去念文学写作MFA！
1936年，美国艾奥瓦大学创建了全美范围最早的文学写作艺术硕士项目（MFA）。八十多年之后，念完本科再进研究生院读文学写作MFA已经成为开启写作生涯的敲门砖。MFA确实能够起到为职业铺垫的作用，是在这个阶段，很多年轻写作者第一次接触到大名鼎鼎的作家，近距离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写作者认识同样热情的同侪，整日浸润在文学创作和阅读的氛围里；在相互点评同学作品的过程中，学生获取了文学编辑的视角，理想的情况下，写作者不仅能以专业编辑的眼光修改自己的作品，也可以收获几个值得信赖的写作伙伴，在往后的道路上仍然可以互相取暖与取经；此外，文学经纪人常常造访这些MFA项目，猎取有潜质的写作者。要知道，在美国，出书是需要经纪人的。
如果我告诉你，全美最知名的写作MFA项目几乎都提供全额奖学金，那么你是不是觉得MFA简直是年轻写作者的天堂？但现实要复杂得多。且不说那些项目竞争激烈，录取绝非易事，即便录取，也仅仅意味着你的投稿现在或许会被编辑看完第一页再扔掉。和人生一样，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念完MFA不意味着你会被经纪人相中，就算有经纪人也不意味着有出版社会买你的书，因为纯文学的生态在很多地方都是相似的：写书的或许比读书的还多。
我在念MFA的时候就依稀体会到现实的艰难，投稿被拒自然是家常便饭，我必须跟自己说：“要相信投稿失败是因为作品不够好，倘若足够好，就一定会被看见。”然而，即便文章被知名的文学杂志录用，很多时候没有稿费，有稿费也是至多100美金，完全不抵几个月的辛勤付出。很多人叨咕《纽约客》的慷慨稿费，殊不知，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登不上《纽约客》，而且除却少数几家类似的刊物，多数文学刊物都有言在先：“我们的所有员工都是志愿者性质，也无法支付任何稿费。”
所以，真正生存意义上的困难发生在MFA毕业之后。极少有学生就读期间就出版书籍，一般都是毕业后需要至少一两年整块的时间去完成并修改作品。我当时在艾奥瓦的同学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留在当地继续写作，另一拨人去别的地方寻找其他项目或工作。
艾奥瓦大学还有著名的国际写作项目，来自全球的杰出作家会在每年的秋季驻校三个月。不少来过该项目的作家都有惊喜的发现：这果然是一座文学城，连来接他们的司机都在读《鼠疫》或《我的天才女友》！那些司机很可能是我的同学，小城虽然生活成本低，但工作机会很有限。大多数同学会兼职给大学打零工，包括给本科生上学术写作课以及为国际写作项目当翻译或者司机。
2023年4月，我回艾奥瓦的时候还见到了不少当年选择留下的同学，离毕业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他们仍然那么纯粹，节俭度日，把积攒下的时光全用在写作的园地上，简直是这片玉米地的另一种“农民”，我深受鼓舞。选择这样的道路是寂寞的，因为你不知道你的长篇将要耗费多少年的时光，甚至会不会有见到天日的那天。但是，我看到辛苦耕耘的同学总会迎来回报，每当看到熟悉的名字终于登上新书榜，我也与有荣焉！
另一拨人（包括我）都选择在毕业后离开。离开的原因五花八门，有等不及离开那个“穷乡僻壤”的，也有身不由己。我是个受签证限制的外国人，需要找到另一个学位项目支持我继续在这个语言环境里驻留，所以去念了博士。念写作MFA的同学年龄跨度很大，很少是本科毕业直接过来的，不少已经有了伴侣，有的拖家带口，伴侣过来艾奥瓦陪读，往往牺牲了先前的工作，如果毕业后不反哺，则是自私的表现。
离开不等于更多机会，这主要是人文专业的现实。我最早在国内念的是中文系本科，主要出路不外乎考公务员、进媒体、当中小学老师、去企业或事业单位做文员，或者就是转轨学习别的技能。美国的人文学科毕业生的出路是相似的，最大的区别可能不是考公务员，而是去各种非营利机构任职。但是近些年来，媒体的衰落让写作者的出路更加窄小。当然，人文学科毕业生还可以尝试其他类型的“写作”，比如给网络游戏做故事设定，给影视公司当编剧，给科技公司做培训设计等等。但是，一来，这些门类现在都有更对口的高校专业或硕士项目；二来，要是读到了写作MFA阶段，如果先前没有相关的工作经历，在这些职位的入门阶段几乎没有优势。
我们这些写作MFA毕业生有自己的群，常常分享工作机会。大家找寻的多是临时工作（gigs）：枪手、翻译、各种网站或企业的外包文案、补习咨询等等。之前看到有朋友批评说：很多常青藤毕业的亚裔学生可以帮高中生申请藤校，搞得大学申请越来越卷！我想说，不是只有亚裔在这样做，我有很多写作MFA同学，无论种族，都以此为兼职，实在是因为留给我们的工作机会太少了。
什么是纯文学写作者的最终出路呢？极少数人可以单凭写作养活自己（除非你是那些顶尖杂志的专栏作者或者一举摘得普利策奖以及美国国家图书奖，而且必须多产或者擅长演讲），多数写作者是凭借MFA学位以及出版的代表作找到高校教职，继续教写作。可以想见，随着水涨船高以及高校英语专业的萎靡，这条路也在变得愈加坎坷。
写这些并不是要“劝退”怀抱梦想的写作者，而是认清现实，做好预案。写作就像在供养一个精神的孩子，需要有其他工作或收入来源。很多艺术门类也与此相仿。但也因为经历这些艰难，我深知用职业分贵贱的浅薄，我的导师就多年从事餐厅服务员供养她的写作，我最有才华的写作者朋友还有不少在艾奥瓦当司机。我们在艾奥瓦有句话：“你不知道给你端来咖啡的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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