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苏珊·崔的小说《信任练习》揭开了艺术院校里的隐秘性侵，获得201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视觉中国/图）
故事的印迹湿漉漉的，像成长的懵懂和困惑。人早晚会意识到外界力量塑造了自己，而这股力量又那么强大。塑造的过程已经模糊不清，大多数都忘掉了，遗忘让成长更像一场冒险。美国作家苏珊·崔的第五部小说《信任练习》就描述了痛苦在十几年里的滋长。
小说首先描绘了美国郊区的景象，低下层与富庶家庭在社会光谱上各就其位，清楚地预告着人们的状况。“门当户对”那种与阶层相关的成见必定是腐朽的，但它根植于深厚的土壤里。突破它们需要幸运和坚韧，以至于可能倒果为因：这些观念其实是真理，不幸地成为激进观念的受害者。小说向前走了一步，捕猎者让成长变得危险和不幸。
《信任练习》发生在1980年代，主角大卫和萨拉是十五岁的年轻人，所在街区的贫富差距相当明显。他们像普通故事里的金童玉女，分头进入精英化的“城区表演艺术学院”，很快成为情侣。
故事明晰地向前发展。不出意料，同龄人们不像看上去那么亲密。他们从来不试图了解彼此，任由生活像风一样漫无目的地消逝。“信任练习”这样的书名指出了问题：练习解决不了人生的问题，充其量只是浮夸和无力的遮掩。
“他的评价似乎正确”
信任练习是选修课的一部分，推动新生们挑战各种各样的边界，善意的说法是摆脱束缚。练习的多面性逐渐出现，既推动大卫和萨拉变得亲密，也令人感到不安。突破边界是艺术的特权吗？或者是激发潜能的副作用？没人回答这些微妙的问题。
金斯利先生主导着五花八门、时而怪异的训练。萨拉记得开学第一天的场景，老师的眼神“像冰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似乎混杂着轻蔑与挑衅”。他有时命令学生在黑暗中练习，好像特意让他们专心地感受心理和生理的变动。
在课程上，金斯利先生引导乔伊尔当众倾诉，恋爱中的萨拉整个夏天都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你却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友情的边界消亡了，乔伊尔悲伤地夺门而出。老师把任务交到萨拉手上，粗暴地命令她追回朋友。
以遵从内心的名义，金斯利先生告诉萨拉她撒了谎、做了错事、需要指导。她并不完全认同这些结论，但没时间考虑了，“某种程度上他的评价似乎正确”。包括爱情中的挫折，她还会向他倾诉和请教各种各样令人费解的问题。他似乎嫉妒了，或者是奋力激发她的艺术潜力——哪怕代价是难以预料的伤害——让萨拉和大卫在大家面前四目相对，配合令人难堪的言语对抗。
接下来，萨拉与大卫和其他朋友的关系变得不稳定，很可能是成长的代价。金斯利先生邀请了一批离经叛道的英国同行访问，由此产生的一系列事件让裂痕扩大。年长的客人们使萨拉卷入了面目不清的性关系，同意与不同意的界线好像也不见了。可能同意也可能没同意。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了，每个读者都能理解类似的、不知所措的感受。
小说包括三部分。在略微短一些的第二部分，叙述重点变成前面提到的平庸女孩卡伦了。故事有另一种诠释角度，之前看到的可能是一段回忆录，也可能是有原型的小说。按照线性时间理解的话，前面的内容是如今的作家萨拉写的，她可能为自圆其说而篡改了很多往事。生活被撕裂了，人们的生活、名字、细节被安置到其他人身上，卡伦、萨拉、金斯利先生和来访的英国人都不例外。
就像萨拉和乔伊尔破碎的友谊，很可能“改编”自萨拉和卡伦的往来。现在，三十岁的卡伦正接受心理治疗。她认出了新书中的人和事，发现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面目全非了。她决定与十几年没见的老同学会面。读者的安全感摇摇欲坠着，他们似乎被愚弄了。
不安一次又一次袭来，小说第二部分回溯了恐惧的来源，裂痕永远不会消失了。对往事的重写让人想起大卫·林奇的电影《穆赫兰道》，生活破碎之后，梦把碎片重新组织起来，建立了看起来可以自圆其说的假生活。
小说问道：“为什么我为我的自我做出的选择会伤害另一个人？”
是的。“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也在为另外一个人做出选择。”
想来卡伦也有遭到愚弄的糟糕感受，她毫无选择地被塞进重写的历史。
“记得我们当时的样子吗？”
1980年代，苏珊·蔡在家乡休斯敦的一所表演艺术学校就读。她的成长经历没太多出奇之处，安全、平稳、按部就班。《信任练习》显然有更多的戏剧性。
非常简短的第三部分与前两部分有所交集，看起来是对真相的补充。此前的性是迷离和混乱的，像透过毛玻璃观察另一团迷雾。这一次性骚扰描写得相当直白，无力和绝望蔓延得看不到尽头，甚至能激发出完全没道理的乐观：年轻人还很年轻，捕猎者却老得不成样子了。一个探索自己身世的女孩，遭到德高望重的老男人的诱骗。女孩似乎是卡伦送去福利机构的女儿。
三个部分采用了不同视角的叙述方式，形成了不稳定的元小说结构。恰恰就是这样的，人不知所措地长大了。少年时留下的问题不会随着长大而自然消失，性侵、霸凌的影响是终生的。压抑变弱时伤害显露出来，各种应激反应随之压制它们。如同萨拉那样在保护自己和伤害别人两者间摇摆。
在萨拉的视角中，金斯利先生带着不必要的好奇心与她私下交谈。他是公开的同性恋者，不大可能觊觎女孩子，但他很可能侵犯了男学生。这些叙述影影绰绰的，即便具有上帝视角的读者也只能停下来，没办法确凿地下结论，生活毕竟不像一条社媒帖子那么斩钉截铁。她似乎因金斯利先生的专横而自我怀疑，同时费力地阅读描写混乱生活的名小说《北回归线》。
可以肯定的是，《信任练习》呈现了两个女人对十几年前的中学生活的描述，以及这段生活对她们的长期影响。人、成年人、老师、艺术家……这些身份推动金斯利先生塑造年轻人的价值观，他很可能会因此而享受成就感。标准需要心智成熟的人维护，享有权力者有责任保护尚处弱势的孩子们。就像卡伦在很多年后才意识到，少年时经历的那些练习根本就是情色表演。
问题可以不停地讨论下去。金斯利先生和大卫构成的“艺术精英兄弟会”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明星，前者聘请后者作为“访问艺术家”去学校任教，后者的公司接待毕业生去试唱。英国访问者的老师、导演马丁可能因指控而被解聘，大卫认为这只是一场“猎巫运动”。
卡伦质疑马丁时，大卫如同受到了冒犯：“我确信他和他的学生睡过觉。我确信她们和他睡过觉。她们知道她们在干什么！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记得我们当时的样子吗？”
大卫意义不明地给出了一句虚无、犬儒的总结：“我们从来也不是什么孩子。”记忆摧毁了单纯和安全的时间，他现在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
“比你地位更高的人”
《信任练习》当然会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社会事件。有些是自陈或指控，细节并不完整；有些是经过交叉印证的恶行。无论结果怎么样，当事人都直接承担伤害，无力地看着它蔓延开来。
对艺考培训机构影路站台的指控，包括散文课的“揭伤疤”环节，学生要当众分享最痛苦的经历。还有许多次性骚扰和凌辱，其残忍如学生的证言：“从这个集中营出来的我们都为我们的沉默感到羞愧。”所以，摧毁个体的方式是大同小异的。
主演《初步举证》的演员辛芷蕾在微博上写道：“小时候曾遭遇过一次轻微（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的猥亵，都足够我用之后的二十多年来治愈自己，我的大脑甚至会主动删除那部分可怕的记忆。”这部独角戏讲述了女律师遭遇性侵的故事。她说一个女孩颤抖着、忍着泪握住她的手，“感谢我能演这样一部话剧让她看到”。
“看到”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同时忘记是最常见的应激性反应，受试者没有义务遭受记忆的折磨。世界的复杂性又远远超乎想象，善意的对话和团结是解决问题的极为漫长和艰苦的路。不存在任何公式，所有问题都应该是整个社会一起面对的。
还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又荒诞的情况。《纽约时报》报道过一桩日本案件，学生与教授维持了长达十年的地下关系。随着时间流逝，她认为教授利用了两人的权力不平衡，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同意。她断绝关系时向大学投诉，控告教授性骚扰。但她又被教授的妻子起诉，被指控通奸并造成后者的精神痛苦。
结局是妻子获得近两万美元赔偿，大学去年解雇了教授，因为他与学生发展“不正当关系”。曾经的学生败诉了，法院裁定教授从未强迫她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情。报道形容故事“凸显了日本性权力动态的纠缠不清”。法院判令教授向学生支付近9800美元，这是妻子从学生那里获得的赔偿中应由他负担的部分。
尤其可悲的是，这位教授、现代艺术专家林道郎一直为女性主义发声。学生佐野名子陈词时含泪说道，判决没有考虑“比你地位更高的人实际上会对你的心理造成什么影响”。她当时正接受心理治疗，以应对创伤后应激障碍，2019年离开美术馆后一直无法全职工作。她说，自己的主要目标包括恢复“说不的能力”。
这些真实事件与小说中的虚构故事存在惊人的相似，太阳底下没有新事情。很难言之凿凿地断定萨拉的描述是恶意，但她的确伤害了失去安全感的朋友。她们的生命无疑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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