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旧居记

2023-07-15 20:00:00

4月初,山东省高密市东北乡平安庄莫言旧居附近,矗立着一座崭新的牌楼。莫言(管谟业)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近6年来,位于山东省高密市东北乡平安庄的莫言旧居,成为文化旅游热点,每天都有大批游客前来参观。莫言旧居建成于1912年,1955年到1976年,莫言从出生到从军离开,在这里生活了近22年。(视觉中国/图)

2023年6月9日,随“红高粱之约”一行人到达高密已是黄昏时分,一出高铁站,虽然酷热难当,天上像下火,但还是举目四望,试图找到莫言的影子。还在高铁上,一过潍坊,就不断凝视窗外尚未收割的金黄色田野。田野速度很快,树很快,白云也很快。在高速移动中拍出的数字照片有点烟状,便想那“高密东北乡”在哪儿呢?这儿的田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这不是一次通常的出行,总有种莫名的无法言喻的东西笼罩,一切都需要认真打量。高密,莫言,两者不可分,莫言笼罩着高密无尽的田野,同样也没有一个地方让人感觉到了这里就是到了世界。

高密大街很宽,高楼林立,有点魔幻,中国任何一个县级市都是照着大城市样子打造的,中国似乎没有小城市、小镇。高密也不例外,几乎找不出任何特点,没有特点或许就是一种魔幻?但我仍在寻找莫言的影子。

高密人热诚,举手投足,三言两语透着大气、朴素、真切,场面上虽与各地一样专业、程式化,乃至国际范儿,就如整体的城市面貌,但仍能感到一种根的东西,一种人身上的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不太容易感觉到的。很多地方也专业,大城市范儿上去了,品质也出色,但根好像没有了。或者说你看不到根,世界都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水土似乎并不怎么管用。但是到了高密这句话依然坚实、鲜明,不仅个别人,整体的人身上都提示着这句传统之言。

你长得有点像莫言——我对稍后熟悉起来的当地莫言研究会的邵纯生说。他个子挺高,脸方方正正,头发略微花白,眉眼紧凑,笑眯眯端着杯子,特别笑眯眯的样子像莫言。过去也有人这么说过,邵纯生的解释让我释然,毕竟有点冒昧。的确我在最通常的意义上寻找莫言,像莫言的人高密一定还有,结果近在咫尺。结果这位普通的汉子说在瑞典就有人问他是不是莫言的兄弟,邵先生当场回答说是,我是莫言的兄弟,但不是血缘的。莫言2012年到斯德哥尔摩领奖带了三个人,自己的妻子、女儿,再一个就是邵纯生。重新打量笑起来喜感灵秀的邵纯生,开玩笑说,要是画莫言应该照着你画。我们哈哈大笑,瞬间拍了照片,发给了莫言,告知看见他兄弟了。别的什么都没说,莫言应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回了句“谢谢!”我并不想告诉莫言到了他的家乡,还要参观他的旧居,但见到他的兄弟就是另回事了。我不多说,莫言也不多问,非常机敏。

《红高粱》中的“高密东北乡”距高密市二十几公里,实际叫大栏乡,沿笔直的胶河而行,快进平安庄了,一个林荫道口旁出现“莫言旧居”标识。林荫道尽头有一小片麦场,切切实实晾着麦子,麦场边是一排土黄色房子后墙。后墙旁边是一个高屋脊的土特产品市场及小卖部、土特地摊,与旧居构成一个小巷。街摊对面,一个土黄院门上,顶着一个鸭舌帽般的门楼,上面是几片蓝瓦,很像是莫言有时戴的鸭舌帽。门楼大概过去是没有的,当然现在添上也无妨。进了小院,是一溜一半砖一半土坯的土黄色房子。院子不大,仍显空荡,一处碾子,一处农具,堂屋门老旧变形,无法关严,站在空荡的屋内,阳光从外面强烈射进来竟有些神秘;再看凹凸、严重变形、发光如打磨过的黑岩一样的地,让门缝儿强光四射地一照,颇有些峥嵘。邵纯生说,当年瑞典电视台记者采访莫言,一进门就哭了,说不用采访莫言了,就拍房子就行了,或者采访房子就行了,什么都不用莫言自己说。是个女记者吧?我问。的确,不看别的,光看肌肉般的当屋地面就够感性。堂屋右边是典型的一间屋子半间炕,铺着老炕席,莫言1955年在这个土炕上出生。莫言的兄弟姐妹也都是在这炕上出生。炕对面挂一些黑白照片,看见了大江健三郎。

看到莫言的父亲母亲屋门前合影。仿佛就是此时时光,像现在一样,外面阳光耀眼,强烈,父亲脸黑,脱发,眼睑向下,嘴微张,双手搭在膝上,一个质朴倔犟的老人。邵纯生说莫言获奖消息传来,大哥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唉,这以后得低人一头了。”这是怎样的思维方式?是我完全想不到的,同样有点魔幻,是莫言魔幻的来历?老人太智慧了,不仅是自己的智慧,也是大地的智慧,根太深了才能这样谦卑之极的智慧。然而,又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根?

邵纯生说莫言小时最难过的一是吃不饱肚子,一是孤独,13岁辍学放羊,饿着肚子放羊,饿与孤独是一种怎样的根?孤独从来有形而上的意思,但与饥饿联系起来呢?或者再与自由联系起来?放羊是自由的,它们集于莫言身上,是莫言的精神编码。平安庄是高密低洼处的低洼,一发大水庄稼就淹了,一片泽国,人们划着小船捡高粱穗,高粱穗浮在水上。邵纯生描述这情景就像莫言在描述,他的确是兄弟,应该一起去瑞典。

旧居两端各是小半间,一头放农具,锄、犁、耙、篾、缰绳、木车轮;一头是莫言写作的地方:昏暗,一个纸窗,一个写字桌。不能多想,这么黑能写作?邵纯生说过去更黑,窗前面还有个小房挡着,现在还亮了一些。显然莫言是能在月光下看东西的人,他的眼睛和别人不同,我相信,特别小时眼睛好。我小时也常在胡同昏黄路灯底下看东西,那种很高的电线杆顶头,有个小白圆盘的黄灯泡下。我们差不多是同时代人,眼睛都差不多,莫言无疑更好一些,因为这儿的根更深。

许多话想说,但是没有,只给莫言发去了几张旧居照片。瑞典电视台记者是对的,到这儿什么都不必说,用眼看就行了。回程的中巴上,莫言发来了语音。我理解莫言看到自己的旧居是有话要说的,语言就是语言。但我还是回了文字:“正好有个机会到高密,刚从旧居出来,看到你的根,树有多高,根有多深。我小时住北京杂院,很挤很破败,贫民窟,那年代都差不多,爱恨交加。不多叨扰,谨祝开心,康健!”我们这一代人的根当然不是我们愿扎的,但历史既然赋能于存在,爱恨交加自然从来都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这不用说。莫言的语音:“宁肯,谢谢谢谢,你亲自跑到这么荒凉破败落后的地方去了啊?谢谢!实际上当年比现在你看到的还要破败,后来这是已经整理了一下。嗯,农村当然就这样,我们家也算这个中等水平,也不算好,也不算差,有的比这个还要破败,你们老家估计会好一点吧?”

不知因何,又想到莫言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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