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P.逃兵追缉令》剧照。（资料图/图）
越梳理关于韩国军队的新闻报道，就越能发现《D.P：逃兵追缉令》（下文简称为《D.P.》）的精准。太多细节来自令人难过的悲剧事件。
这部网飞热门剧的片头从襁褓里的孩子开始，以回头凝望的新兵安俊浩终结。中间一系列画面很生动，青年男女们仿佛带着昭和式的蓬勃感。观众可能要看几次片头，才能意识到这些接续的画面其实反映了男孩出生、成长的历程。他们自在地活着，直到强制的军旅生涯，生命的一个逗号。这样的经历确实寡淡，以至于饮食广告多得不得了。
《D.P.》每集开始都一个字一个字呈现出规条：
“根据《宪法》及本法规定，大韩民国男性国民均有依法服兵役之义务。
大韩民国《兵役法》第三条”
简单说来，符合条件的18岁至35岁的韩国男性都要履行兵役义务。尽管有若干逃脱兵役的办法，但绝大多数韩国男性都要在军营待18到22个月。
短时期内，法条无法改变，它绑架了剧情走向。无数细节在提醒观众，故事在不符合日常逻辑的反常状况中发展。我们一不留神沉入“这不就是人间该有的事情嘛”之类的幻梦，情节就要马上狠狠地再提醒一次：剧里的军营根本就是荒谬的修罗场。
所以，主角安俊浩搭救受霸凌的战友后，对方回复他：“昨天你罩着我，但我一点都不感谢你。”奇怪吧，正义不是判断对错的准则。
《D.P.》第一季于2021年8月27日上线网飞，讲述2014年和2015年的种种军队弊端，有霸凌，也有官僚主义。军方人士声称剧情与事实并不相符，韩国国防部9月6日就发表了回应：
“其间国防部和军方致力于改善营内文化，努力杜绝暴力等不正常事件的发生。现在的营内文化与《D.P.》背景截然不同，士兵们可通过个人手机等多种渠道举报营内不合理行为。”
韩联社转述了这通官样回应，尽管似是而非，还是反映了韩国影视作品影响现实社会的传统。可惜同一网页还显示着其他令人沮丧的消息：2021年上半年，一位空军女士官遭上级性侵后身亡。
当时的总统文在寅吊唁了逝者，“向国民表示歉意”，指示侦查机关彻查。空军参谋总长李成龙引咎辞职。受害者从报案到死亡过程中，出现了调查不力和试图漏报隐瞒等状况。
《D.P.》第二季于2023年7月28日上线，看做总共十二集的限定剧也没问题。剧中悲伤无处不在，暗处的角落总是千疮百孔的。
“再也不能忍受殴打、孤立和期数列外了”
《D.P.》改编自备受欢迎的网络漫画《D.P.狗日子》。据韩联社解说，故事以韩国宪兵部队的逃兵追缉组（D.P.，即Deserter Pursuit）为背景展开，“凸显了韩国军队内部的暴力行为和人权问题，阅读量超过一千万人次”。
漫画作者金浩烈（音译，Kim Ho Yeol）以笔名“金普通”闻名，服役时就参加了逃兵追缉组。按他的说法，韩国每个月有六十多名逃兵。他的很多灵感就源自亲历事件。
剧集以二等兵安俊浩和上兵韩浩烈的二人组为基础，设想一下滑稽版美剧《真探》。后者是剧集的原创角色，负责搞笑，玩世不恭但心很细，大概也掩藏着梦魇般的往事。
除了一开始交代前情的“入伍前一天”，时间线以安俊浩退役“倒数601天”来推进。看数字慢慢变少，真是度日如年。故事在漂亮口号和残酷现实的交替中展开，他很快就因为缺乏经验而放任逃兵自杀，愧疚成为他追捕逃兵时的底色。故事带着单元剧色彩，每一名逃兵都能展现具有个人色彩的困境。两位本质善良的主角每每令人怀疑，他们会不会出于道义而放走哪位逃兵。
两季的连接点是金娄利在宿舍里大开杀戒。第一季末尾再残忍不过的“彩蛋”中，他射杀了平日霸凌自己的战友们，与2011年7月4日的江华岛枪击案颇为神似。
真实事件中，时年19岁的金姓上兵窃取步枪与子弹，午餐时间在宿舍向殴打和孤立自己的年长后辈开枪，又在仓库引爆手榴弹。四人死亡，他与另一名士兵受伤。时隔不久，7月10日，驻扎在浦项的郑姓一等兵自缢身亡。
短时间内发生的两桩惨案，都与源自韩国海军陆战队的“期数列外”相关。所谓期数列外，指某位老兵或新兵不被同袍视为“前辈”或“后辈”，无法论资排辈，只能忍受杯葛甚至霸凌。美国军营中有类似的“红色条规”，音乐剧《好人寥寥》和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改编电影就反映这种问题。
根据笔录，金姓上兵射杀的一等兵即主导了期数列外。他愤慨地表达：“我再也不能忍受殴打、孤立和期数列外了。”《中央日报》解释，一般情况下新兵尊称老兵为“某某海军陆战队军官”，倘若遭到期数列外，连比自己晚入伍的人都会不礼貌地称呼他“那个谁”。
平素长幼有序、各安其位的氛围中，期数列外想来格外屈辱。即使转到其他部队也无法洗清此等恶名，同年入伍的士兵会互相交流，告诉别人某士兵属于期数列外。
江华岛出事后，韩国国防部将期数列外视为军中恶习。调查发现了杯葛、辱骂、殴打、强迫进食等等恶行，受迫害者有的因为执勤表现不好，也有只是没向老兵用敬语。总之，这些事例在《D.P.》中应有尽有，漫改同样写实。人性如同黑洞，残忍程度远远超乎想象。
第一季以很大篇幅描绘金娄利的朋友曹石峰逃亡与自毁。曹石峰喜欢动漫、性情温和、乐于助人，忍无可忍地逃出营地向退役士兵复仇，不幸身受重伤。金娄利不免触景生情，进而将自己也推进深渊。事实上，由霸凌引发的军队枪击案并不止这一件。
贯穿第二季的搜捕、劝降和审判金娄利，至少参考了2014年的高城郡韩军枪击案，22岁的林姓兵长射杀同袍后自杀未遂。他常被画成“海绵宝宝”或“拉面战士”之类形象愚蠢的卡通人物，当天他恰在巡逻记录上发现新画的这种漫画。
“我想对所有人说抱歉，无论他们犯了哪些错误，我杀死他们是重大的犯罪。但不论是谁面临像我这样的处境，都会有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虽然我犯了错误，但他们也有错。”林某在遗言中写道。他事先确定了复仇对象，造成五死七伤，最终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剧集根据漫画改编而成，漫画作者金浩烈服役时参加了逃兵追缉组，他的很多灵感源自亲历事件。（资料图/图）
“所有国民享有享受人类生活的权利”
韩国士兵死亡很大部分是自杀，同时，逃兵大多数和森严的军营有关。像我们总是看到和听到的，霸凌会传染，受害者成为施害者，弱小的人欺负更弱小的人。霸凌也会遗传，一代又一代军人把霸凌基因保留在军营中，让人无法思考也无法喘息，让人化身为野兽。
一个惯于霸凌的老兵可能只是少言寡语的劳动者，时不时遭到老板责骂，基本封闭的军营为这样的愤懑提供了发泄的便利。强制兵役从不受欢迎，剧集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有钱人多么善于逃避责任，比如改国籍和提供谁知道真假的医疗证明。而父母似乎并不知道儿子在军营的生活，也许是亲情蒙蔽了他们的认知，也许是听信了官方的文宣。
韩国的影视作品非常乐意把大量社会问题熔于一炉，有时不免繁杂。像《D.P.》也提及原生家庭、老无所依、性向歧视、宗教信仰、女性处境、社会达尔文主义等众多议题。
不过，军方的回应能清楚看到大众文化对韩国社会的影响。实际上，早在2005年，热门韩剧《苏里南》的导演尹钟彬就拍摄了关于军中霸凌的影片《不可饶恕》，灵感源自他自己痛苦的军旅生活。发现问题就大声说出来，这才符合对理想社会的预期。
《D.P.》全剧一直追索“你为什么只是旁观者”，安俊浩和伙伴们从头到尾都在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事前做点什么。剧集试图表现大背景和困境，也在深化全剧的主题。不仅是影视工业问题，严格的责任感也是韩剧的成功之处。像遇难逃兵家属的疾呼：“国家也是共犯、是帮凶，国家也会犯错，如果做错事，就应该承认。”还有鸡蛋和蛋的直白讨论。
第二季尝试了更多。非军事区岗哨的故事像都市传说类惊悚片，脾气比较好的辅佐官林智燮也发了狂，开始霸凌士兵。那种严峻的环境本来就令人发疯，何况霸凌基因还蠢蠢欲动。无处藏身的“变装皇后”张诚旻学戏剧时就已经遭到霸凌，只因为希望扮演契诃夫戏剧《海鸥》中令人悲伤的女性角色尼娜。可想而知，服役肯定雪上加霜，霸凌只会更加恶劣。
安俊浩在火车上逃脱追缉（他和观众应该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也令人想起《釜山行》。此外还有大量追逐与打斗发生在狭小空间里，他们平时就这么压抑和无力吧。最后一集又像含有大量动作戏的律政剧。结局是二人组怅然的告别，显示出超越等级的善念，毕竟他们是心存善念的年轻人。
第一季上线之后一个月，有消息称韩国军方准备在2022年解散逃兵追缉组，原因不是剧集引发的社会关注，而是逃兵少了。还没看到下文，但片头文字在第二季的最后一集变了：
“所有国民享有享受人类生活的权利。
国家应当为预防灾害并从其危险中保护国民而努力。
大韩民国《宪法》第34条”
这好像是严肃地告诫国家和立法者：你作出承诺，就应该真切地努力着。不要惹出剧中那句诘问：“从1953年到现在，连水壶都没变过，还说会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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