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入侵”后,她决定抢救自己

2023-08-23 10:00:00

2021年,一部由马来西亚导演执导的电影《野蛮人入侵》在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得评委会大奖。时隔两年,它终于登陆院线。

相比同期上映的诸多电影,它很难被简单归类,它更像是导演陈翠梅的兴起之作,带着私人生活的印记,探讨一个女性创作者在某一阶段的身份困惑和反思。

作为马来西亚籍的华人女导演,她会如何看待女性身份和电影创作?是这部影片最吸引我们的地方。

电影开篇,女演员李圆满(陈翠梅 饰)受导演胡子杰(张子夫 饰)的邀约,来到海边为一部东南亚版《谍影重重》做准备。

人过中年的李圆满,早已不是当年备受瞩目的影后。她离异,带着一个孩子,演艺事业按下暂停键。

导演的邀约,无疑是一个重回影坛的机会。因此,她格外珍惜,为了这个角色,还跑去武馆跟师父学了三个月的武术。

但活泼好动的儿子宇宙却像个拖油瓶,时时让她崩溃。更糟糕的是,快要开拍时,还传出前夫入组,自己要被替换的消息……

电影至此,还是散漫的对话,海边的日常风景,李圆满一边习武,一边和周围人探讨生育、爱情、电影等话题,仿佛走进了韩国导演洪尚秀的片场。

直到儿子宇宙在路边被绑架,电影画风一转,李圆满的生活突然成了一场为拯救儿子而进行的武打片。先前习得的武艺成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羽翼,她经历失忆、逃亡、被拯救和被追踪,在硬碰硬的肉体交锋中,蜕变成一个女侠,一个无所忌惮的野蛮个体。

就像《瞬息全宇宙》中的杨紫琼,一个母亲,一个女性,因为戏剧性的人生转换,爆发出无限潜能。

导演陈翠梅在影片中运用了“戏中戏”的结构,以元电影(将电影自身作为表现对象,进行影片构建)的形式对武打片、谍战片等类型片进行解构,并融入了日常感的对话和哲学式的反思,让影片看起来像是一个资深电影迷的自白,带着幽默、随性。

许多迷影元素都看得人会心一笑,同时也不觉突兀。比如“戏中戏”选了《谍影重重》而不是《碟中谍》,暗合了本片关于“我是谁”的追问;还有僧人让李圆满选择的“红药丸”和“蓝药丸”,是对《黑客帝国》经典场景的复刻;李圆满学功夫的场景,则又是对给香港武打片的致敬……

在迷影元素之外,导演陈翠梅也在影片中融入了东亚女性对自我和人生的真切思考。

初看电影片名《野蛮人入侵》,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导演陈翠梅在映后道出了她的思索,“每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

电影中,儿子宇宙就像是那个入侵李圆满世界的野蛮人,带着不受文明规训的顽劣,让她的生活几次失控。她曾跟导演助理抱怨,怀孕时自己的肚皮好像是公共的,谁都可以来摸一下;而面对“孩子就是你最好的作品”之类的母职规训,她也直言“自己只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管道。”

这些自白出自李圆满之口,但更像是导演陈翠梅自身经历的投射。女主角在演艺道路和抚养孩子间艰难周旋,而陈翠梅的导演生涯也因孩子的到来而几近停滞。

在生育之前,陈翠梅是活跃在小说、短片、长片等艺术领域的多产创作者。长片首作《爱情征服一切》曾斩获第1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协会奖。作为马来西亚的新浪潮导演,她虽然不如阿彼察邦等为人熟知,但一直在坚持推出作品,是一个创作欲很强的导演。

2016年生育后,她自言“有三年的时间处于焦虑和沮丧状态。觉得身体是一片废墟,觉得电影事业完蛋。没有办法创作,电影计划一推再推,后来就直接取消了”。她因此开始习武,试图从身体起,重新夺回对人生的控制权。

电影《野蛮人入侵》便是由这段经历启发而来。时隔十余年,重执导筒,她任性的自编自导自演,在电影中颠覆类型片,玩迷影梗,和自己对话,让故事在虚实之间自由穿梭,把电影玩出了新高度。

作为一部半自传电影,她用“拍电影的故事”探讨了创作者的困境,母亲的困境,同时也将电影当成了她的修行。

电影的开篇,胡子杰向李圆满讲述了一个宫本武藏的故事:年老的宫本武藏打败前来挑衅的年轻人后说,“一切都是剑。阳光是剑,时间也是剑。”胡子杰对李圆满感叹道:“以前,电影就是一切。到了现在,一切都是电影。”

对于导演陈翠梅来说,以前,电影是兴趣,是谋生手段,是目的。而经历过生育困境、事业停滞、婚姻触礁、习武后,她把多年来内心的困惑、坍塌、重建都化为了电影的一部分,化为了对自我的一种存在主义的追问。

电影中,路边的僧人对李圆满说:“都说肉体是灵魂的囚牢,但灵魂才是肉体的囚牢。”这一观点出自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在福柯的观点里,肉体被某种征服体制控制时,这个代表权力的灵魂便是肉体的监狱。而在影片中,李圆满却是通过打破肉体的桎梏,来感知灵魂上自我。

在武馆习武时,她不明白什么是“自己”。师父出了三拳,打得她鼻青脸肿,她下意识地防卫,通过身体本能的反应明白了师父所说的“谁在挨打,谁在躲。”许多的电影都喜欢用“拳击”来表达人和自我的关系,比如《惠子,凝视》中,无法发声的惠子通过一拳一拳的击打,通过肉体对抗中的凝视和碰撞,来感受存活于世的踏实感。

通过身体表达自己,在不断碰撞中所感知到的下意识反应,所爆发出的强大生命力,这大概就是李圆满所感知到的自我。但影片并没有停留于此,紧接着,电影通过“戏中戏”再次延展这一追问的深度。

女主角在被人贩子暴打后失忆,以难民的身份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剥离姓名、性别、身份,这种全然的空白也创造了全然的自由。她成了入侵文明社会的野蛮人,用身体对抗一切,甚至还遇到了爱情……

但导演在此又做了一层嵌套,女主角的恋人死亡,李圆满重回片场,从虚幻进入现实,李圆满开始跟着僧人修行,在打坐、冥想、与自然的对话中进一步感受自我。

自此,电影开始上升到一种形而上的意味,野蛮人的入侵,对文明社会的反抗,到最后再次归零,片场的一切还在继续,但李圆满却在镜头的最后面,成了旁观者。母亲的身份,演员的身份,都已不再重要,抛开现实所有,她的自我究竟为何,成了影片最后的落脚点。

而这个落脚,影片用了一个极具禅宗意味的镜头来呈现。李圆满站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人与景合二为一,虚与实也合二为一。

再回到影片中模仿《黑客帝国》的场景,是选择“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李圆满最后发现僧人手里两边都是酸果子。但她依然决定和僧人一起放下所有,去探索未知的自己。

这也是导演陈翠梅通过电影对自己的追问与回答。也许这解答过于虚幻和玄学,但感受这场探索旅程本身已足以让人振奋。

就像她在豆瓣评论中表达的那样,“写的时候,想的是‘破’这个字。破坏的破。”无论是对电影,还是对自我,有时有一丝的松动和破坏,也是好的。

她让我们看到了《瞬息全宇宙》后又一个有趣的,不拘泥于形式的,随性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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