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进入焚烧炉的废塑料等混合垃圾(芜湖生态协会/图)
现代生活充斥着包装。外卖的塑料餐盒、层层保护水果的包装、精致的月饼小塑料盒、鸡蛋的透明塑料壳……完成使命之后,这些呵护产品的包装被扔到了垃圾桶,可它们最终去哪了?
大概率是焚烧厂。
即使在垃圾分类较为成熟的上海,有的塑料垃圾也摆脱不了被烧的命运——因为它们不能卖钱,没人稀罕,被称为“低值塑料”。
“低值塑料和高值塑料是相对的概念,区别主要是废品回收站收不收。”陶朗集团亚洲区公共事务副总裁常新杰总结。事实上,低值塑料如被回收,再利用生产的产品与所谓“高值塑料”并无差异。
低值塑料的回收正日益受到重视,也急需解决材质混杂、分类定位不清、不易清洗、市场准入和政策支持等难题。
“低值塑料”有哪些?
塑料垃圾进入垃圾桶之后会经历什么?
被扔到了“可回收”或是“其他/干”垃圾桶后,如果它干净、透明,那可能会被捡走,卖到废品站,进入资源再生工厂,成为“再生料”,制造成快递袋、衣服、鞋子等,成为新的产品。
被捡走的垃圾被称为“高值塑料”,拾荒者最爱的是塑料瓶或者PP材质的餐盒——消费者可以在矿泉水瓶底看到围着“PP”字母的三角形回收箭头图案。
这些“高值塑料”被偏爱是因为它们成分和用途相对单一,干扰物、污染物相对少,收集与暂存相对容易,回收成本低加上能卖高价,因此形成了收运体系。
相对应的,“低值塑料”不受拾荒者待见,根本上是因为,从废品回收站到资源再生工厂,赚的是买入和卖出的价差,而“低值塑料”往往材质复杂、体积大占地方、清洗困难,资源再生工厂回收后做成再生料的成本高,难度也大。
在北京市石景山区兴寿镇,镇政府补贴21个村的保洁员,在3年时间里从“其他垃圾”桶中分拣出来24吨的泡沫塑料,可以塞满几十个大卡车。
北京市石景山区兴寿镇下苑村收集的低值塑料(李嘉诚/图)
“但村里保洁员人力有限,不可能分得特别细,再加上运输距离远,下游的企业上门收的意愿不是很高。”驻地机构、北京市石景山区阿牛公益发展中心创始人唐莹莹说。
塑料看上去一样,成分也有差异,按照编号,至少可以被分为PET、HDPE、PVC、LDPE、PP、PS等。
塑料编号,虽然有的塑料忌“与食物直接接触”,但还是被用于食品包装。 (万琳@食通社/图)
最终,这24吨、几十车的泡沫塑料都不能卖钱,镇政府还要付一车100元的运费,请下游的资源再生公司上门拉走。“如果没有镇政府的资金支持,我们就算分拣了这些低值泡沫塑料,也很难通过市场让它们真正被回收。”唐莹莹解释。
不只是泡沫塑料,根据陶朗循环经济研究院等机构发布的《中国城市固废分拣及资源化行业系列报告(一):行业篇》,外卖餐盒、生鲜食品容器、饮料杯、酸奶盒、日化包装等硬塑料包装,以及购物袋、零食袋等软塑料包装,还有牛奶和果汁包等纸基复合包装等,都被贴上了“低值可回收物”的标签。
即便是在最先推行强制垃圾分类的上海市,废弃食品袋/盒、废弃保鲜袋/盒、废弃瓶罐也被要求投入“干垃圾”桶,远离了“可回收物”的高贵身份。
上海市市容绿化局垃圾分类小游戏截图
分得干净,“低值塑料”可挣钱
“其实只要分得干净、量大,‘低值塑料’是可以挣钱的。”成都奥北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奥北”)创始人汪剑超说。
2019年,奥北在北京落地分类投放点,承诺回收塑料袋、保鲜膜、泡沫等典型的“低值塑料”。居民在奥北小程序扫码领取分类袋,在家把垃圾分类装袋后,把满袋送到奥北在社区的自助投放点。奥北定期回收满袋,进行分拣和按类称重,在小程序上传分类数据和收益。居民通过小程序查看减碳数据、投递反馈和分类收益,并可随时提现到微信或者支付宝。
奥北环保会员拍摄的社区可回收物自助投放点(奥北环保小程序/图)
居民在家分类分对了就能获得收益。这样的模式相较于废品回收的蹲守,节省了人力成本,使得回收的成本降低了,奥北有钱赚,居民也有成就感。奥北在北京运营期间,投递点经常会出现爆仓的情况,回收量最大的投放点仅塑料袋膜就回收了3.745吨,按照一个塑料袋2克进行计算,相当于回收了超过180万个塑料袋。
北京市朝阳区光熙门北里(西门)社区自助投放点数据(单位:吨)(奥北环保小程序/图)
准确分类居民能实际获益,目前,奥北已经在全国15个城市发展了超过16万名个人会员和463个自助投放点。“但还是会有困难,比如我们的北京项目,因为拿不到正式的再生资源经营场地,最后被迫停了。”汪剑超说。
谈及利润,汪剑超介绍,大部分项目没有按回收量领取政府补贴,目前能做到持平。在广东的项目中,“低值塑料”做到了盈利,一是量比较大,二是距离终端处理厂近,运输成本低。
前端分类回收之外,常新杰认为还可以依靠光学分拣技术,在塑料垃圾都运到焚烧厂后,进行焚烧前的再分类。挪威、英国、德国都有类似的案例。
大致分类的废塑料投入光学分拣机器后,通过近红外(NIR)检测以及飞光扫描,机器可以根据颜色和材质剔除片材中的各种杂质,分拣出纯净的再生料。
厦门市在2022年底引进了光学分拣技术,在“海沧低值可回收物分拣中心”落地,为全国首个。根据厦门发布的《生活垃圾低附加值可回收物指导目录》,废塑料在分拣中心可以被精细化地分拣为利乐包装、透明餐盒、快递包装袋、吸塑片等15个品类,打包售卖给资源再生工厂。
据厦视新闻,低值可回收物经过破袋、筛分处理等环节后,进入智能化分拣平台。数据显示,2023年1-6月,厦门已回收再生资源39.47万吨,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已超过50%。
不只是厦门,2023年3月,上海发布的《2023年生活垃圾分类减量推进工作任务清单》也明确,要求市城投集团负责“推动老港基地废织物、废塑料类低价值可回收物资源化利用项目试点落地”。
回收缺乏鼓励性政策
不过,尽管“低值塑料”被分出来,接纳它们的下游资源再生工厂想要盈利也不容易。“现在国内缺乏对回收再生行业的鼓励性政策,加上产品卖不上价,工厂今年很难赚到钱。”常新杰说。
“低值塑料”的处置并非没有补贴,但焚烧和回收被区别对待。
2006年以来,“低值塑料”等生活垃圾被焚烧处置,不仅有垃圾处理费,还有发电的财政补贴。但是“低值塑料”的回收行业,不仅没有财政补贴,减税的资格还很苛刻。
参照税务总局等2021年底发布的《关于完善资源综合利用增值税政策的公告》,从事再生资源回收的增值税一般纳税人销售其收购的再生资源,符合条件的,可以依照3%征收率计算缴纳增值税。
12天后,税务总局在国务院政策问答平台进一步解释:“将可再利用的废品自行销售,属于销售货物,按照货物的适用税率计算缴纳增值税。”
这意味着废品回收公司卖给资源再生工厂时,可以享受3%的优惠税率,但是资源再生工厂对废塑料进行加工后再卖,适用的增值税税率是13%。
而作为终端,资源再生工厂在整个链条中掌握着主动权,为了转嫁成本,有的资源再生工厂会要求上游的废品回收企业缴纳抵扣进项税,以让自己少交税。例如北京市昌平区某再生资源回收公司就表示很少按照3%缴税,“去年是6%,今年是10%”。
某生活垃圾焚烧厂的垃圾池,废塑料比较常见(庞琰瑾/图)
回收不仅缺乏政策激励,考核指标也很模糊,地方政府推进塑料回收项目的意愿并不强。
住建部等2019年印发的《关于在全国地级及以上城市全面开展生活垃圾分类工作的通知》,要求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达到35%,塑料的回收再生也包含其中。
但这个考核很难。生活垃圾的收运处置、废品的回收再生分别由住建部门、商务部门主管,塑料垃圾的产生量、回收量、处置量一度是估算值,缺少准确的基数,也很难真正准确统计回收利用率。
两年后,在住建部印发的垃圾管理“十四五”规划中,生活垃圾的考核指标从“回收利用率”被改为“资源化利用率”,垃圾被焚烧、填埋等也被纳入了“资源化利用”范畴。由此,对地方政府而言,即使不考虑塑料等可回收物的回收量,也能轻松完成考核目标。
回收成本谁出?
“低价值其实是一个好的名字,没人干才是低价值。”中国合成树脂协会塑料循环利用分会(CPRRA)常务副会长王旺说,“送去焚烧了是政府兜底,最后是政府付费了。”
王旺认为,低值塑料是结构性的问题,应从更前端的角度看待。
低值塑料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定价”,在价格里没有包括回收的成本,也就没有钱支持回收。“事实上是,产生如此多的塑料垃圾谁都不用负责,原料生产公司、商品生产企业、消费者都不用负责。”王旺说。
从根源上看,“谁污染,谁付费”的原则并没有贯彻到生活垃圾的管理中,垃圾按量收费的制度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消费者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后,垃圾的物权转移了,成了公共的垃圾,最终只能由政府兜底。
“政府能兜底,那不回收也变成了正常的了。大家就制造大量的低成本、低价值的塑料,最终去向要么就是焚烧,要么就是丢弃,进入海洋等环境。”王旺说。
数据显示,我国目前每年大约要焚烧塑料垃圾2740万吨,占废塑料产生总量的45%。焚烧能让塑料快速消失不见,但“隐形污染”并不能忽视。
科学研究表明,焚烧1吨塑料要排放2.75吨二氧化碳、最高达上万个微塑料颗粒,塑料焚烧产生的氮氧化物不仅加剧酸雨,塑料富含的氯元素还会让焚烧烟气更具毒性。
2023年的世界环境日,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布《塑战速决行动指南》,提出“应对塑料污染问题需要系统性变革,必须从塑料产品的全生命周期入手,解决其根本原因,而非仅治标不治本”。
对应到国内,塑料污染治理同样不能简单依靠“一烧了之”。需要生产者、消费者、资源再生企业、政府部门同时发力,通过实现塑料的减量、重复使用和分类回收利用,才能最终实现既治标又治本。
(作者长期关注固废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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