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孤注一掷》中组织字幕组的学生顾天之(左三)因为一封博彩广告邮件受到诈骗团伙蛊惑,最终走上不归路。该片与字幕组相关的一些情节引发现实中许多字幕组成员的不满。图为该片预告片截屏。 (资料图/图)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家正规字幕组压制过带有菠菜广告的熟肉。”
“菠菜”,就是博彩的谐音;“熟肉”,指自带内嵌字幕的影视资源。在这些网络切口背后,是微博网友们自发地在为字幕组申辩。
事情起因于最近票房火热的电影《孤注一掷》。影片中,王大陆饰演的家境殷实的学生顾天之,和身边的朋友们组织了一家字幕组。某天,他们收到了博彩诈骗集团的推广邮件,询问是否可以以合适的价格将博彩广告植入到字幕中。字幕组的成员有持反对意见的,但顾天之说让他看看再说。他打开这个广告后,立刻被里面的把戏所蛊惑,从此走上赌博的不归路。他们是赌博诈骗集团群发邮件的87家字幕组之一,观众们没有被告知是否有字幕组接受了这样的广告。
电影中的这个关键情节让很多字幕组成员感到不适,甚至愤怒。有着二十年历史的老字幕组“伊甸园”甚至为此事发声明解散字幕组。“不是小心眼,而是作为编剧和导演,没有仔细调查和了解字幕组。”“伊甸园”字幕组组长“猪姐”在声明中说。声明发表之后,此事开始在网上发酵,很多该电影的粉丝与字幕组成员陷入骂战,猪姐则拒绝了任何媒体的采访。
“最关键的问题是,字幕组成员这个身份对于推动故事并没有任何必要性,电影中也完全没有拍他们做字幕的情节,改成一帮朋友一起在家打游戏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如今)却给人留下了‘(至少有些)字幕组是会接赌场广告、一条能赚三千块’的印象。”微博网友Wowdaikon说,他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家字幕组的字幕里有看到赌场相关的广告,“在本来就有很多人以为赌场广告出自字幕组手笔的情况下,这一情节无疑会有很强的误导性。”
看过“熟肉”的观众也许会记得,有些“熟肉”里面确实会有广告,“菠菜”广告也并不罕见,但是很多字幕组成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些广告和字幕组并没有关系。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讲述,让公众更加了解真实的字幕组。
把一些相似的人聚拢在一起
“赌场类的广告,我目前接触到的字幕组,是不会接的。”宋培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宋培琳是社会学论文《基于公地的同侪生产: 字幕组合作性生产的动力及其机制》(以下简称论文)的作者之一,在这篇文章中,研究小组采访了26 位拥有一定粉丝数量、产出作品也较可观的字幕组成员及个人译者,其中包括11位男性、15位女性,年龄从20岁到32岁不等。
熟肉中的广告,大多数来自二次盗用。字幕组的工作流程主要分为统筹规划 (选片或选题)、获得片源或授权、上传片源、翻译、校对、时间轴、最终校对、压制、上传等几个阶段。字幕一旦上传之后,就有可能被盗用。
京石曾经所在的字幕组就经常遇到自己制作的字幕被二次盗用的事情。他们出品的字幕一般会在专门的字幕网站发布,比如早期的射手,以及后来的SubHD、opensubtitle。发布的字幕文件都会落款翻译、校对、协调的ID,以及字幕组本身的credit(凭信标记)。“但一旦文件发布,就不再受我们的控制了。”京石说。
比较常见的盗用有两种,一类是其他组或个人下载了字幕后,删除credit、注上自己的名字,再次发布字幕;另一类就是下载字幕用于自己的“熟肉”压制,赌博诈骗集团有可能就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的广告混入熟肉,然后上传至各种在线视频小网站。
“前者还比较好发现,因为我们偶尔也会去字幕平台上下载其他人的作品、用于比较学习;后者就很难发现了,但我个人确实有看到过自己翻译、校对的字幕被用在了一些在线影视网站的成品上,这类视频大多是会有广告的。”京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记得他们曾经做过《哈利·波特》的全集字幕,后来他在朋友的电脑上看到了二次压制的“熟肉”,“片头加了一些广告”。
京石在字幕组做了五年,尽管这两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大家都渐渐淡出了字幕制作,但群里依然活跃。“从我个人的体验和情感来说,每一个加入过字幕组的人,无论活跃过多长时间、做过多少任务,归属感都是很强的。我们停更了好几年,微信聊天群还是很活跃,里面有十多年前就加入的老前辈,也有前几年刚高考的新朋友。”
字幕组成员对字幕组有着强烈的归属感,也是论文中观察到的一个现象。也许正是这样的情感,让成员们更加难以接受字幕组的形象受到损害。“我猜绝大多数字幕组的氛围应该都是不错的,大家消耗自己的私人时间,一起做不求回报的事,这本身就在把一些相似的人聚拢在一起。”京石说。
“新公地”上的经济问题
电影中另一个关于字幕组的情节,也让很多组员感到怪异。顾天之的字幕组成员都聚在一个房间内工作、翻译,而事实上,绝大多数字幕组成员全在五湖四海,大家多是网友,线上交流、分工合作。“人与人都相隔太远了,一个城市的都不多。”阿尔法小分队字幕组的组长lzg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论文里,研究者们用“基于公地的同侪生产”来描述这一现象。所谓“公地”,就是森林湖泊、小区花园等公共空间,互联网无疑是新崛起的“公地”之一。“同侪生产”则完全是一种不同于市场化生产的生产方式,“它的工作环境去中心化、非等级化,行动的权力由个人掌握;它的工作对象具有模块化特点, 每个成员的工作都可以独立于整体, 但又通过低成本的整合机制将独立的模块整合在一起;它建立在志愿服务与自我选择的基础上的, 成员的工作不以经济利益为目的, 且过程中享有充分的自主性”。
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互联网“新公地”上的同侪生产,就是网络百科的编辑活动,全世界的网友在实践着这一新型生产方式。论文的研究团队认为,中国字幕组的生产模式,“为研究同侪生产在不同国家与地区、社会文化背景中的具体形式提供了中国的实证材料, 丰富和拓展了公地及同侪生产理论”。
尽管绝大多数步入字幕组的组员的确不以经济利益为目的,但在字幕组的实际运行中,经济问题却不是一个小问题。
随着字幕组规模的扩大,经济问题会逐渐凸显出来。阿尔法小分队是个小字幕组,开销不大,一般是网盘会员、视频网站会员,但也有一些小收入,用于激励会员,“这些小收入主要来自B站的流量分成。”lzg说。
点点所在的字幕组是一个大组。大的字幕组会有更多的成本,开了论坛、网站的,会有网站维护费用,有在线播放功能的,就需要更大的带宽成本。所以对于大字幕组来说,或多或少都要挣钱。“他们要收支平衡主要就是靠广告。”点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宋培琳在调研中也遇到过接广告的字幕组,她完全理解经济压力下的这些行为,“运营维护等都是需要钱的地方,如果只靠字幕组成员自己去贴钱,实际上是很难运营的,所以广告收入也能够被大家理解。广告嵌入的方式也要区分,一种是直接在字幕中的,一种是通过字幕组的其他社交平台引流发广告。”宋培琳举了某字幕组的微博的例子,“他们就经常在微博发小广告赚钱。”当然,这些广告都和博彩广告无关。
关于广告,点点说自己有一个“政治不正确”的观点,“除去博彩广告这种害人的,确实不应该,其它广告嘛,反正也不是观众掏钱,字幕组成员有钱了,更有动力干,最终得实惠的还是观众。”
“赤子之心”
阳阳所在的字幕组是一个小字幕组,翻译的是一些冷门的片子。因为没什么流量,自然也不会有广告找上门。他们自己也不接商业推广,“大概老的字幕组人都会觉得接广告不舒服,因为早期做字幕组的人大多靠情怀。”和点点的观点不同,阳阳的观点也许是大多数小字幕组成员的想法。
阳阳今年快五十岁了,组员也都四十出头,他们分布在全世界各地。从2006年“入坑”字幕组,到了2010年左右开始沉迷,一直到现在。阳阳还去自考了专业英语,做字幕组,“只是为了让网上多些有营养的东西,少一个人看乱七八糟的短视频都是好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京石的字幕组的官方微博会收到各类商务信息,包括有偿类视频翻译、广告推广等,“有些上来就会让我们发价格表”,在京石在记忆里,字幕组不曾以任何形式承接商务,“这类信息我们一般都不会回复,直接忽略掉”。
在京石看来,接广告基本上是一个字幕组应该默认的红线行为。“非商业化、非盈利性,算是字幕组的起源和初心。组员真想赚钱,完全可以去接商业翻译,正大光明赚钱岂不是美滋滋。愿意花时间入组考核、顶着时差做翻译、改格式,甚至每次交稿后需要复盘校对报告,求的并不是金钱。更何况,我们自己很清楚,字幕翻译基于时代而生、但从本质上来说属于侵权。非盈利性是我们最起码应该做到的。”
2021年,人人字幕组的主要成员被捕,让京石更加坚定了非商业化的原则。事实上,在被捕之前,人人字幕组成员追求盈利的行为,已经在字幕组圈内备受指责。“它们的商业化行为,我个人是非常不认可的。这是劣币驱逐良币的行为,它们借助商业化的手段‘做大做强’,其他字幕组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而一旦它们的行为被相关部门制裁,其他字幕组一定程度上也会受到牵连。”京石说。
正因为此,许多字幕组成员都对《孤注一掷》里的情节表达了不满,电影里的情节在暗示很多字幕组在做着突破底线的商业活动。“我相信大家就是纯粹地不希望这片赤子之心被弄脏。”京石说。
“字幕组有贡献,大家都是在改善微循环,没有多伟大。但是如果影片直接这样表现字幕组,我觉得还是有点欠妥。”阳阳说。阳阳曾经做过十多年英语培训,对市场的培训套路和传统的教育方法有自己的不同看法,他做字幕,也是带着教育的目的,“信息时代的一些学生和国人缺乏寻找信息的能力和欲望,做字幕算是我教育情怀失落的一种补偿吧”。
(点点、阳阳和京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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