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个犯罪者父亲

2023-08-16 21:00:00

2023年3月,一家精神专科医院,汪雨隔着门探望父亲。(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图)

时隔四个月,25岁的汪雨又一次站在父亲汪茂荣面前。只有当精神专科医院里的医生说,父亲又闹着要出院了,汪雨才会开车40公里,提上两条烟和牛奶、点心,来医院看望这个只有53岁,却早已衰败的男人。

上锁的玻璃门和门窗的铁丝网把康复中心与外界区隔。每当有外人走近,屋里的病人会纷纷把身体移至玻璃门前,好奇地盯着来访者。2023年3月的一个下午,汪雨的来访就在门口引发一阵“围观”。护工叫了好几次,汪茂荣才从汪雨看不见的地方踱步而来,坐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望着门外的儿子。

汪雨遗传了他的眉眼。

这个男人的左侧太阳穴的头骨凹陷了一块,那是2009年一次受伤留下的痕迹。他的头发被剔成毛寸,光亮的头顶让前额看起来突兀。他的目光扫过汪雨,又很快移开,好像在避免对视。他的右手蜷缩,光脚踩着棉鞋,见到汪雨,他伸出还能行动的左手,汪雨便透过门缝隙递上一包烟。

因癫痫几乎失去完整语言能力的汪茂荣对儿子说不出更多话。约一刻钟的探视,汪茂荣主要表达想要烟、酒和钱,也想回家,汪雨则一直拒绝。

旁人很难从汪雨的表情、动作或语气察觉他的情绪波动,“我看他(汪茂荣)就像看一名陌生人”。汪雨眼里,这是一个多次犯罪屡进监狱,控制、拖累他和母亲的男人。来自父亲的负面能量贯穿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逃离父亲的影响与控制,是他二十多年间不断失败又不断尝试的攀援。

直到2021年大学毕业后,汪雨成为一名律师,汪茂荣则因陈年的脑部创伤,多次被汪雨送进医院看护。最近这次,他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汪雨以每月负担3000元住院费的代价换得自己和母亲生活的宁静。

“不光彩”的孩子

汪雨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就是殴打。

模糊的印象里,是汪茂荣从看守所或监狱回家,幼小的汪雨“没有冲过去拥抱他”,反而因为害怕这个“陌生人”,便惹来一阵打骂。

时隔近20年,汪雨的母亲、汪茂荣的妻子顾洁已记不清这次殴打是否真的发生过。年满50岁的她如今在老家——东部某省份的县城居民区里开一家理发店。与结婚照里的丰腴相比,她已清瘦许多。经年的劳碌模糊了她的记忆,她以为二十多年来为躲避汪茂荣的骚扰,店址迁移了3次,但汪雨细数她才意识到,店铺搬迁过12次。

但顾洁记得,汪雨刚出生一周左右,汪茂荣就再次入狱,服刑18个月。周围人很难说清过去三十多年里,汪茂荣和他的几个兄弟究竟进过多少趟监狱或看守所。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小学没毕业的他们就在县城的菜市场、沙场、钢厂或赌场里寻找生计,时常闹出纠纷。

裁判文书网上可以查询到汪茂荣最近一次犯罪记录——2016年,他放火烧了顾洁的理发店。因脑外伤所致的脑器质性精神障碍和自首,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网络收录了2000年之后的犯罪信息,但汪茂荣更早之前的犯罪和行政拘留记录则难以通过公开渠道查证。

“有时是赌博,有时是打架。我们那些年基本没有固定的住所,不断搬家时,这些(判刑和拘留的)证明就遗失了。”顾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顾洁和汪雨遭受家暴的记忆不会消失。

没有稳定工作的汪茂荣缺少经济来源。1997年结婚后,家庭收入主要依靠顾洁经营的理发店。顾洁的讲述里,汪茂荣对她有极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每次从看守所或监狱出来后就会很暴躁,喝醉时动辄打骂,平时则不允许顾洁与其他男性说话或穿不合他心意的衣服。“(他)只允许女的进我店里,男的不给进。”

头几年顾洁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幼年的汪雨成了“人质”。她记得有次吵架,汪茂荣把还不会走路的汪雨抱上顶楼,威胁顾洁要是不听话就把孩子扔到楼下。有次顾洁出门,汪茂荣把汪雨放到卫生间,把抽了一半的烟头碾在他脸上。路过的邻居听到汪雨在家里喊救命,翻进院子、砸了卫生间门才把汪雨救出来。

经年的暴力摧残了顾洁的身体,也摧残了她的精神。时至今日,顾洁的手腕处仍能看见数道清晰的疤痕,她称自己定期服用精神类药物。

在暴力的阴影里长大,青少年的汪雨时常觉得被痛苦淹没。这影响了他的学业,2016年高考出分那天,没有上一本线的汪雨失望地对母亲发脾气,问她为什么不和父亲离婚,为什么要把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顾洁哭着对汪雨说,当年她是被强迫的。

顾洁说,1996年,23岁的她在县城与人合伙开着一家理发店,汪茂荣是合伙人的亲戚,常到店里理发。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顾洁“放松了警惕”,二人发生了性关系。她解释,那个年代,婚前性行为并不光彩,自己不愿意,但也没去报警,同时她也很难向旁人解释这段关系,只得默认下来,继续与汪茂荣相处着。

“结婚时其实家里人都不同意。”顾洁回忆,但汪茂荣威胁她父母,她也怀了孕,没办法只能结婚。

由于汪茂荣语言能力受限,南方周末记者未能向他询问当年的情况。

“那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说自己的身世。”汪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汪雨幼时与父亲的合影。(受访者供图/图)

“原来我和别人不一样”

什么是犯罪呢?年幼的汪雨对它没有清晰的概念。

发小张九言记得,汪雨上高中前个子非常小,“学习成绩还可以,但没什么朋友”;顾洁在小区里开理发店,性格爽快,可以与周围人打成一片;汪茂荣则是“喝酒、赌博、打女人、有辆摩托车、长得还凶”,会“在小区里用拳头打他(汪雨)妈妈”。

汪茂荣不打汪雨时,会带着儿子去不同的地方“消遣”。他曾骑摩托车载着汪雨到长江的堤坝上兜风,结果连人带车滚下了堤坝,“幸好没有摔进江中”。

或者把汪雨带去当地的“流动赌场”,即庄家包下一间不起眼的房间作为“赌厅”,短期内吸引赌客前往聚赌。按当地说法,赌客在赌场遇见小孩,撒钱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汪雨回忆,上小学的他有时跟父亲进这些地方,带上一只铁盒,就能装回一笔“可观”的零用钱。

除了偶尔打架、放学后和同学去附近的台球厅闲逛,上初中时的汪雨也会带着朋友,去厂区废旧的厂房里敲电线,再把电线里的铜丝剥出来换钱。他说这不算盗窃,除了他,附近一些民工和流浪汉也会做这事,甚至每人都会划分“势力范围”。

敲电线的事很快被汪茂荣知道了。汪雨记得父亲没打他,反而好奇“原来这些可以赚钱”。接着他就把汪雨买的锤子要了过来,骑着摩托车自己去敲了。

“小时候觉得这些事还挺新奇的,直到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小孩子好像不应该去做这些事情。”汪雨说。

凭着最后一个月突击,汪雨在2013年中考后,进入市里排名前三的高中。这是一个与小学、初中完全不同的环境,他突然意识到,作为犯罪者的孩子,“原来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高中同学张思婕记得,高中入学前的暑假,她和未曾谋面的汪雨在班级QQ群里吵了一架。起因很简单,她认为游戏卡带应该买正版,汪雨则认为这是在浪费父母的血汗钱。

开学两个多月,张思婕终于了解了汪雨为什么喜欢盗版游戏卡:汪雨家里只有母亲一人有收入,花几百元上千元购买正版会给这个家带来较大经济负担。

另一位高中同班同学周力坤则发现,“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他爸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他整个人的脸色就变了”。当时的周力坤很难理解汪雨和父亲的关系,他常能看见汪雨晚上一个人闷闷不乐坐在学校操场喝酒,“一问就是家里的事”。

那些年里汪雨确实很困难。高考前他找到班主任马丽娜,希望离开学校去外边看书,因为“担心父亲和家里人会来学校闹事,影响学校”,而整件事的起因是“顾洁想离婚,要分割夫妻房产”。

马丽娜去家访时就意识到这个家庭的困难:父亲有前科,手部残疾,家里比较贫困。但直到高三,她来到汪雨在学校旁租住的阁楼,才近距离见到这个高中生的难处:走廊里没有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平时不能洗澡、吃饭,全靠他去同学家“蹭”。汪雨向她解释,这是高三为了远离父亲选的住处。

马丽娜通知所有任课老师关注这个孩子和他家的状况。“当时帮他申请奖学金、学校的奖项,我们这些老师能帮就帮的。”

“所幸的是,所有知道我家情况的身边人,都对我有着很大的善意。”汪雨说。

逃离阴影

可善意难以抵达这个家庭的深处。

十几年来,顾洁说服自己忍耐的理由都是“为了孩子”。2009年,喝醉酒的汪茂荣在街上被人打伤,左侧头骨永远凹陷了下去。术后他出现癫痫的症状,右手的行动也受限。

顾洁记得,当时汪茂荣被送进ICU,医院送来是否放弃治疗的确认书。汪雨问“妈妈我们能不能救救爸爸”,她心一横,借下十余年后仍未还清的二十余万元债务继续救治。“我知道那个人毕竟是他(汪雨)爸,他好像还是不忍心一样。”

但汪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当年在抢救室外,自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曾以为父亲伤愈后会对家里人好些,但父亲没有改变。他还是更“希望母亲可以与父亲分开”。

顾洁和汪雨曾无限接近离开。2008年春节前的一个雪夜,汪雨又一次被打后,母子趁汪茂荣睡着,从二楼卧室阳台跳进院子里。顾洁带着10岁的汪雨投奔哥哥,哥哥又偷偷把二人送到机场。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汪雨记得,此前为找陷入传销点的父亲,和顾洁去过一次昆明,记忆中那是一座漂亮的城市。于是他提议去昆明。

顾洁回忆,当天两人走过的路很滑、天气很冷。汪雨却记得自己在路上吃到了白巧克力,又在昆明和旅店老板一家一起过了年,他感到少有的轻松。

但不到20天,这场出逃就结束了。汪茂荣找到顾洁家人,威胁对方让顾洁回家。“我心疼他们,想自己的人生反正被他毁掉了,不如回去让孩子好好完成学业。”顾洁说。

回家后汪雨发现,他养的两只乌龟冻死在了院子里,养的小狗也永远消失了。

2023年3月,汪雨从外婆家拿出两本相册。这是他18岁那年高考后,因为被父亲用刀威胁、连夜决定离家时带走的想念。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两本相册记录了十余年前一家三口在不同城市的合影:安徽芜湖、山东青岛、云南昆明、江苏南京……“每张照片后面都有一个家暴的故事,”汪雨说,“我们逃到哪,我爸追到哪,他道歉发誓会改,我们就在哪玩了一下,最后一起回家。”

相册里留有汪雨父母的合影。(受访者供图/图)

直到岁月流逝让父子俩的力量此消彼长。

有一天,汪茂荣提着一只锤子来汪雨的外婆家找顾洁和汪雨,他一边叫骂,一边用锤子砸坏汪雨外婆家的门。高中三年里长高了30厘米的汪雨将汪茂荣打倒在地,就像汪茂荣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汪雨外婆回忆,之前在顾洁家里,她曾看见汪茂荣踩着顾洁的头打她。后来顾洁和他分居,汪茂荣找不到顾洁,就开始骚扰自己和汪雨的表弟。“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掉。”

2017年春天,汪雨第二次参加高考前,这家三口在一间律所里终于签下分居协议,顾洁最先离开了汪茂荣。根据协议,此后顾洁和汪茂荣互不履行夫妻生活、照顾扶养等义务,顾洁搬出原来的房子,自行解决居住;汪雨和顾洁每月约1000元的农村低保待遇,全部交给汪茂荣;顾洁承担汪雨在校期间的一切支出,不得向汪茂荣主张任何费用;夫妻二人将共有房屋(一套平房和一套安置房)划至汪雨名下,汪茂荣享有安置房的永久居住权。

复读成绩揭晓,汪雨的成绩与上年相比进步不少。选择专业时,他倾向报考政法类学校,因为学习法律“可以保护自己和母亲”。但咨询学校老师,他发现自己即便报考西政、华政的经济侦查专业,毕业依然可能因为父亲的前科就业受阻,难以成为公检法系统里的一员。

“当时也不算特别失望,因为同我原本的生活相比,不能报考特定专业,已经不算特别难过的事了。”汪雨说。最终他选择了一所211大学的法学专业,并在毕业后成为一名律师。

为什么父亲会是这样的人?

如今,顾洁与汪茂荣有近7年没见面了。她把理发店开在年轻时生活过的县城,平日就睡在店里的美容床上,算是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但如果一想到要见到他,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感到痛苦、压力很大,好几天睡不着觉。”顾洁说。汪茂荣和他的家人这些年没停止寻找她,汪雨把他们挡了回去,只是顾洁还是担心在路上碰见他们。

2021年,汪雨通过司法考试,入职东部某大城市一间律所。头一年,顾洁每月拿出近两千元给汪雨交房租,待汪雨独立执业后,他的收入很快超过了同龄人。

“在某些关键节点,他是一个很拼的人。”周力坤记得,汪雨高考那年很拼,因为“觉得考不上大学就没能力改变现状”;他大学毕业那年很纠结,虽然也想像同学一样读研究生,却还是决定尽快工作;工作也很拼,会比同龄人更早意识到赚钱的重要性……在周力坤看来,汪雨身上“不能失败”的压力,源于他迫切想要独立、想要保护自己和母亲。

“我的生命有一半来源于他的犯罪行为,我努力学习、工作的动力也源于想要摆脱他。”2023年3月,汪雨在给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的信中写道。

面对“犯罪者子女”的身份是艰难的。汪雨上大学后,汪茂荣在老家酗酒、闹事,希望顾洁能够回家与他共同生活。每当汪雨接到亲戚来电,以“孝顺”的名义希望他从中说和、劝顾洁回家时,他只希望自己也快些离开父亲。

老师在专业课上讲述暴力和犯罪,汪雨意识到父亲的行为是一种暴力,也是一种伤害。他设想,如果幼小的自己有法律意识,在被殴打时懂得如何固定、保留证据,他和母亲是否就能保护对方,提早与汪茂荣分开?

专业知识学得越多,他的脑海里就出现越多的“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会是这样的人?为什么父亲要如此对待他和母亲?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帮助他和母亲,反倒责备攻讦他们?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些疑问。

他翻看书籍和各类论文,不停地将父亲的模样与书中犯罪者的样貌作比。他又仔细看了自己的头骨和眼窝,惴惴不安地自问:“犯罪真的是一种基因吗?它真的会遗传吗?”

他回想父亲的5个同胞兄弟,4个都有盗窃、抢劫等不同犯罪前科。

汪婷的父亲是汪茂荣的胞弟,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这样描述自己的成长: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坐过牢,平日混迹菜场,童年时父母离异,青春期被父亲殴打、缺少长辈关心,初中辍学外出打工,因彩礼和父亲的债务与父亲决裂,不到20岁就生子结婚……“当时妈妈劝我,不要那么早生孩子结婚,但那会我连避孕套都不知道怎么用。”

作为堂兄弟姐妹里唯一的本科毕业生,汪雨是汪婷的倾诉对象。汪雨想要保护这些弟妹,他会帮堂弟选专业,告诉进入青春期的堂妹有的身体部位“其他人不能碰,碰了对方就犯法”。

但他不确定弟妹们能否像他一样,通过考试和升学逃离原生家庭的阴影——“擅长读书”是汪雨改变命运的途径,他将其归为一种不常有的幸运。当年,父亲被祖父殴打,小学没毕业就离开了家;汪雨联想到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殴打,庆幸自己没有重复父亲的命运。

“理想家庭”的模样

2022年春节,马丽娜在校门口重新见到汪雨。“与高三相比,他整个人都开朗了。”二人在校门口聊了一个多小时,汪雨告诉了马丽娜自己曾经不愿说出口的往事,更令马丽娜欣慰的是,汪雨开始谈论自己的未来。

在马丽娜看来,高中时的汪雨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过去他没有将家庭的情况说出来,是他会介意周围人的同情,而现在“他愿意去分享,说明已经跨过那个坎了”。

相识多年的朋友们也注意到,大学毕业、离开原生家庭独立生活的汪雨更开朗了。他的一位高中同学说,每到放假,汪雨会主动招呼大家一起聚会;交往近6年的女朋友杨艺说,“工作后,感觉他整个人轻松了下来。”

汪雨将这种变化归结为一种“自信”:相信父亲很难再干扰他的生活。

2020年,汪茂荣又一次喝酒诱发癫痫,此后,他的身体情况大不如前,由于需要人照顾,不断前往医院或养老院。汪雨说,在医院和养老院时,父亲频繁吵闹着要回家。

直到2021年10月,汪茂荣被汪雨送进一家民办的精神病医院,医院给他下了“癫痫性精神病”的诊断。在入院的病情描述表上,汪茂荣“因‘疑人害己’,怀疑妻子外遇,冲动伤人”,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汪雨把自家房子租了出去,再加上汪茂荣、顾洁两人每月的低保,覆盖他每月3000元左右的住院支出。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住院治疗的精神障碍患者分为两类管理,一类为自愿住院治疗,患者可随时要求出院;另一类针对“已经发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者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的”,实行非自愿治疗。

“确实会有争议和风险。”汪雨承认这家精神病医院收治父亲的行为可能会有法律风险,但这也是汪雨迫切需要的、能够安置父亲的地方。“我爸肯定需要有一个人真心去侍奉他,但我做不到。”他说自己也愿意出钱请亲戚接手照顾父亲,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大二那年,汪雨谋得一份“美差”:每周与雇主的孩子一起看两个小时书或讲解作业,为孩子营造学习氛围,得到100-200元报酬。

兼职的近一年里,汪雨此前从未渴求过的“理想家庭”有了具体画像:夫妻二人都有体面工作,和孩子住在明亮的房子里,小区有规整的草坪可以散步、游乐。男主人虽然威严,但从不会打骂孩子。

他发现,这个家庭的氛围是自在的,“孩子是不怕犯错的”。此前,他只要看到汪茂荣就会紧张,“生怕在他面前做错什么事就引来暴怒”。

更令汪雨惊奇的是,这家女主人每天进出门与孩子拥抱时,都会用英语对孩子说“我爱你”。他承认,原生家庭没有教会他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杨艺眼中,汪雨有责任心,努力而自律,却不善于表达感情支持,很少主动夸赞她。这是原生家庭带给汪雨的无奈:“我心里真的觉得你(女友)很可爱,但我不能用真诚的语气说出来,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肉麻。”

汪雨承认,汪茂荣入院后,在能说话时偶尔也对儿子表示一些关心,例如叮嘱他工作之后别总喝那么多酒,但汪雨难领情,“会觉得有点不自然,而且伤害已经造成了”。

与杨艺在一起不久,汪雨就把杨艺带去见了父亲。“如果她接受不了,可以趁早分开。”杨艺没有与汪雨分手,“这样一个父亲确实会拖累他,但他和他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但杨艺也没有把汪茂荣有犯罪前科的状况告知自己的父母,“担心他们会反对”。

相处6年后,这对情侣计划着共同的未来:一起养宠物,存钱买房,工作上有进步……杨艺想考入体制内,也因此要面对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二人结婚,汪茂荣和杨艺在法律意义上就成了一家人,“他的犯罪记录是否会影响我的发展呢?”

二人目前的共识是:暂缓结婚登记。

“我的师傅曾经评价我:‘你的人生是地狱级难度,能走出来很不容易。’但是我认为我比绝大多数犯罪者的后代幸运,起码我能取得不错的学习成绩,起码我有老师、前辈、朋友们的无私帮助。”汪雨在给罗翔的信中这样写道,他也时常这样自我劝慰。

但有些时刻,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阴影依然投在他追求幸福的路上。

(文中汪雨、汪茂荣、顾洁、张九言、张思婕、周力坤、汪婷、杨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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