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一个冬日清晨,前英国驻华领事之女、19岁的帕梅拉(Pamela Werner)被发现以奇怪的姿势死在北平城东南“狐狸塔”之下,死因扑朔迷离,凶手下落不明。
多年以后,作家保罗·法兰奇(Paul French)在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脚注中读到这则旧闻,以“狐狸塔”——东便门角楼、“恶土”——船板胡同一带、北平内城和使馆区为舞台,一路抽丝剥茧,试图挖掘真相,写下《午夜北平——民国奇案1937》,带领人们进入时光隧道,回到那个年代的北平。
时光隧道那一头,被称为“使馆区”的所在,在今天,从天安门广场东南侧向东便逶迤可至——东交民巷,这条北京最长的胡同,和北侧平行、车流如织的长安街相比,行道树繁茂高大,幽静少人,各种样式的西洋小楼比肩而立;而在更长的时光隧道尽头,它被称作“江米巷”。
幽静的东交民巷(视觉中国/图)
江米巷
元时,此巷本在城外,和今西交民巷连在一起统称“江米巷”。元世祖忽必烈1292年下令开凿的通惠河连接大运河,由南方驶来的运粮船停泊在今船板胡同一带,就近卸货集散贩卖,这里便逐渐形成一条自东向西的通巷。北京俗称南方糯米为江米,久而久之,这里便被称作“江米巷”。
明成祖迁都后,永乐十八年,都城大规模向南扩展,江米巷被划入内城;修建棋盘街时将原来的江米巷截断为东西两段。明清时期,东江米巷西口北侧设有礼部和鸿胪寺,负责接待各国来使,办理涉外事务,巷中偏西处还有四夷馆,住各藩属国贡使,清朝改称会同四译馆。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尼布楚条约》达成协议,三十三年(1694年)俄专使来京,达成通商协定,在会同四译馆旁设固定的“俄罗斯馆”,专门接待俄国商队;俄罗斯馆的设立,开此巷设立一国使者专用驻地之先河,为后来各国在此修建使馆提供了可援引的先例——东交民巷的命运,已于此时埋下伏笔。
1860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强迫清廷签订《北京条约》后,英法俄美德比意等11国先后在这里设立使馆:1861年3月,英国公使正式入驻东江米巷淳亲王府,后法国公使入驻安郡王府,美国公使进驻一美国公民位于巷内私宅,而俄国公使即入驻改扩建后的俄罗斯馆,形成使馆与王府、衙署、民居混杂的样貌,但中国人尚可自由出入。江米巷早已名不副实,也就在这一时期,有恃无恐的侨民,擅自将江米巷改成“侨民巷”,因“侨”与“交”声音相似,北京人就以谐音改称其为东、西交民巷。
东交民巷一景(视觉中国/图)
使馆区
东交民巷在上个世纪之交亦曾被改称“鸡鸣巷”,意在反洋,因《推背图》中有“红鸡啼后鬼生愁”语;《庸扰录》中载:“将京城之东交民巷,改名‘切洋鸡鸣街’大张揭贴,到处传布。”
时在庚子,六月,义和团大举涌入北京,与清军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奥意使馆很快被占,然而清廷随后打打停停,边打边谈,前后56天,直至八国联军两万余人攻破北京,解东交民巷之围,义和团伤亡惨重,慈禧太后带光绪皇帝匆匆“西狩”。一位日本记者目睹并记录了联军“在作战中,只要碰到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勿论”后的惨状:“北京之惨状,已臻其极。前门外大栅栏及东交民巷西什库等处,只是残砖破壁……独各国之兵士,恃威横行……凄风惨雨,流血斑地,尸骨委于鹰犬,万骨枯而何人凭吊。”
“鸡鸣巷”“鸡鸣街”之名,随着为它起名的义和团的失败而消失了,只在历史的页边留下匆匆一笔。然而它留给中国的却是深远的影响:1901年《辛丑条约》在西班牙使馆——今东交民巷饭店大院所在地签订,条约第七款规定:“大清国国家允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诸国分应自主,常留兵队,分保使馆。”条约签订后,西方各国要求“界内之公所衙署必须移出,所居之华民应迁徙他处”,于是,“东交民巷左右之地,无论为民居,为衙署,为祠宇,均圈入使馆界,设铁栅,筑炮垒,四周并留隙地数十丈,以备守望”。北至长安街、南至城墙、西至兵部街、东至崇文门大街,1901年至1912年形成集使馆、教堂、银行、官邸、兵营、医院、饭店等为一体的街区,其上西洋建筑逐渐“生长”,更在一段时间内引导了北京新建筑的审美取向。
改名的不只有巷名:东交民巷改称使馆大街,长安街改名意大利街,台基厂大街改名马可·波罗大街,台基厂头条成了赫德路,台基厂二条改名俱乐部路,台基厂三条以东新设高碧路,兵部街改名李尼微支路……原来十三个衙门、六所府邸、祠堂与六座庙宇的天朝领地,彻底沦为“国中之国”。
东交民巷饭店(孟慧忠/图)
西洋景
“大多数待在北平的外国侨民聚居在被称为‘使馆区’的一块小小‘飞地’里,或是散居在其外围。欧洲列强、美国和日本的使领馆都设在这里,这些机构通常被成为‘公使馆’。使馆区仅有两平方英亩大小,与周边区域泾渭分明,由威风凛凛的大门和武装哨兵保卫。附近还有标志,命令人力车夫通过大门时要减速接受检查。这里是西式建筑、商店和娱乐场所的天堂,俱乐部、酒店和酒吧比比皆是,使人觉得自己仿佛瞬间来到了伦敦、巴黎或华盛顿。”《午夜北平》的恐怖故事在此展开。
“在使馆区的全盛时期,有不少外国居民形容自己是‘囚徒’,因为这里大门紧闭,与外界隔绝,还有士兵把守。但这即便是笼子,也绝对是只镀金的笼子。笼里的人以无休无止的桥牌游戏消磨时间。夹在各国公使馆之间的,是高级俱乐部、豪华酒店、百货公司、一家法国邮政局,以及横滨正金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俄亚银行和汇丰银行的大楼。”确如法兰奇所描述——据说北京人头盖骨在失踪之前,曾在今为北京警察博物馆的美国花旗银行大楼珍藏;它的大门前有花岗岩石阶,顶天立地、直径1米有余的石柱,颇为雄伟。花旗银行东侧、与俄罗斯使馆相对而望的东方汇理银行于1917年建成,外观具折衷主义风格又受尼德兰建筑的影响,红砖建筑上用灰白石材作竹子和分层线脚、檐口、门窗套,像硬硬的奶油蛋糕。
东方汇理银行旧址(孟慧忠/图)
从东方汇理银行旧址向东不远,过正义路,即是如今东交民巷的地标——中国法院博物馆,昔日的横滨正金银行。同样是折衷主义风格建筑,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曲尺形:大楼转角即街道转角,中心位置有三层铁皮蒙面穹顶楼。这座红砖与石材交替砌筑的建筑相当引人注目,张恨水在《新民报》任主编时,曾在这里办公,《城南旧事》里,父亲让林海音独自来此,给在日本的叔叔汇款。
横滨正金银行旧址(孟慧忠/图)
法兰奇所言不假,正金银行旧址向东,过东交民巷饭店行不远,便是“一家法国邮政局”。灰砖清水墙与白色窗框都脏兮兮的,倒是很有感觉。曾经有“静园川菜”“盘踞”于此,今被闲置,总有游人、网红和新婚夫妇来此“搔首弄姿”,同时拍下它用连续三角山花装饰檐部的女儿墙。再向东行即是原法国使馆,大门神似凯旋门,细节之处又恰似中国城墙的“敌台”,门前一对石狮,它是1970年至1975年西哈努克亲王的避难之所。《午夜北平》里帕梅拉被害前去过的溜冰场就在附近,只是早已无迹可寻了。
法国公使馆旧址(孟慧忠/图)
法国使馆旧址与圣弥厄尔教堂也只隔了一条台基厂大街。哥特风格的教堂,相较北京天主教四堂,规模较小,历史又短,却是北京少有的未经彻底毁坏与重建的天主堂,建于1901年的它综合了四堂之优长,以正门上方精美的天使造像而闻名。它与东交民巷南的比利时使馆是南北邻居,今日使馆已成为紫金宾馆,朝向崇文门西大街的正门长年紧闭,工作人员会时不时从开在东交民巷的后门探出头来,看看圣弥厄尔教堂门前排队拍照的“西洋景”。
比利时使馆旧址背面(视觉中国/图)
安乐窝
已成宾馆的比利时使馆以西,首都宾馆、华风宾馆一带,百多年前就是“新式综合性休闲空间”。正是在嵌入城市核心的使馆区的刺激和引导下,北京城走上了由封建帝都到现代城市的转型之路。
清末引入西式饭店,固然有使馆区外籍人士聚集的因素,更与当时以正阳门为中心的铁路布局不断成型密切相关。1900年,卢汉线由卢沟桥向东经西便门、宣武门延至正阳门西侧,设正阳门西站;1905年黄河铁路大桥落成后,卢汉铁路全线通车,改称京汉铁路;1906年正阳门东站(老北京站)正式竣工交付使用,成为近代北京最大的交通枢纽,“站东凿城成门,俗称‘水关’,为通东交民巷使馆区之道”。
圣弥厄尔教堂(孟慧忠/图)
“我们从上海出发,经过长达两天的旅程,我们筋疲力尽,在几天前的晚上到达了破旧古老的火车站台。”在《北京的尘土》中,身心疲惫的爱伦·N·拉莫特(Ellen Newbold Lamotte)“沿着车站长长的月台往回走,让人觉得愉悦,在水门下,两分钟内,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这座宝贵旅馆的温暖的、明亮的大堂”——她说的就是比利时使馆西侧、今正义路南口路东、著名的六国饭店。
《燕京丛考记》载:“昔日之太仆寺,今为六国饭店、比国使馆地。”1901年,比利时商人乔治内吉·麦克尔在太仆寺旧址上建立一座坐东朝西的砖木结构二层饭店,取名卧铺车厢公司大饭店(Grand Hôtel des Wagon-Lits),一直生意平平,1905年由英国人牵头重新融资,推倒重建,并吸引了法美德日俄五国资本,因此改名六国饭店。翻建后的饭店由原来的两层扩建至地下一层、地上四层,底层设有坚实的基座和大大的券窗,顶部则覆有开老虎窗的屋顶,是一座典型法国古典主义风格砖石结构建筑。据日本人服部宇之吉所编《清末北京志资料》载,六国饭店“巍峨耸立,乃北京最壮美建筑物”。1925年,饭店再加高一层。
同样随着楼层逐级升高的是饭店在社交娱乐界的地位。“门卫认识我们,前台的文员认识我们,餐厅和楼上走廊的各种男孩儿都认识我们,并向我们打招呼,我们疲惫的灵魂似乎感到真正的和令人满意的诚挚问候。”拉莫特大加赞赏的六国饭店不但拥有200多套客房,还有欧式餐厅、游艺厅、台球厅、游泳池,屋顶巧设花园,可以举办舞会——《午夜北平》中的帕梅拉,被害当天就曾在饭店跳舞。它给北京带来了正宗的西式面包、咖啡、牛排,以及完整的西餐礼仪与“女士优先”的绅士法则,成为推动城市新式休闲活动发展的试验场。
1928年出版的《国闻周报》将北京饭店、六国饭店的照片作为封面,加上标题“北京之安乐窝”。的确如法兰奇描写的,“棕榈叶间,女士和佳公子在啜饮六国饭店的招牌香槟鸡尾酒、杜松子利克酒或雪利酒。从吧台后面的鸡尾酒调酒师手中,冰块和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隐隐传来。一支弦乐四重奏乐团正在演奏轻柔细弱、隐约可辨的情调音乐”——六国饭店受到追捧,不仅是民国时期独有的风尚,“光宣之交,满清贵族群学时髦,相率奔走于六国饭店,为外人点缀风景”。1910年1月《申报》载:“我闻某京官语曰,应酬须要阔绰,吾辈常到六国饭店请客,月须二百金。”清末民初,六国饭店的房费约是其他中西式旅馆豪华套房的四倍,曾一定程度助长了官场贪腐奢靡风气。
虽然价格昂贵,但饭店提供了当时中国最稀缺的公共产品——安全。1911年后,国民政府并未完全收回各国在华特殊权益和租借地,在政局动荡之时,东交民巷使馆区以其特殊的地位,成为各派势力、军政要人、文化名流寻求庇护的首选。一如庄士敦在《暮色紫禁城:洋帝师眼中的溥仪与近代中国》中写,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时,“军队驻守着已经关闭的后城门,电话无法使用,街上行人匆匆,胆战心惊;有钱人都举家躲进了使馆区(每当有危险发生,他们总是这样),并纷纷在六国饭店预定房间”。客满时好多人甚至带着细软睡在大堂里,还要交高昂的房费——哪怕窗外兵荒马乱,楼内依然歌舞升平,这座“乱世中的桃花源”让各色人等来这里或勾兑权力,或潜伏、刺探、狩猎……
东交民巷的西洋小楼(孟慧忠/图)
刀光血影也就在所难免。张振武案、张敬尧案让饭店染上几缕奇情血光。和它们一样让饭店名噪一时、将交际舞引入北平上流社会的舞厅,1928年曾“吸引”日本间谍川岛芳子以娴熟舞步,在此卖弄姿色迷住了张作霖的副官,套出了“东北王”的行程,使关东军得以在皇姑屯炸死这位不怎么合作的大帅。杀害曾经在六国饭店避难的报人邵飘萍的张作霖,自己的死亡也和六国饭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年年底,张学良派代表在六国饭店与南京国民政府代表谈判,12月29日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在东北撤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改换青天白日旗,自此“东北易帜”。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宣布没收一切帝国主义国家财产,六国饭店亦被政府接管。2月3日,解放军举行盛大入城式,主力部队从永定门入城,经过正阳门后,便转道入东交民巷,坦克、装甲车及大道奇车拖着加农炮等枪械,人民军队像钢铁洪流般穿越“国中之国”,宣告了旧时代的结束。据说,当游行队伍通过东交民巷时,英美等国使馆门窗紧闭,使馆人员躲在玻璃窗后向外窥探,有的还偷偷拍照。4月,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在六国饭店接待了以张治中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代表团,20多天的谈判破裂后,渡江战役打响。
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1月6日,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颁发布告,征收接管使馆区;其后陆续与新中国建立正常外交关系的国家,得以继续在这里建立使馆。1959年,按照政府安排,东交民巷街区内的各国使馆开始陆续迁出,直至上世纪70年代第一使馆区建成后,这里的外交功能才告终结。
法国邮局旧址(孟慧忠/图)
目睹过沧桑时世的东交民巷,在百木凋零的寒冷季节,建筑的红绿屋顶,都有种衰败之感,树枝张牙舞爪,仿佛交错着百年前的影子。夏日里槐树绿意成荫,漫步于此,斑驳砖墙、哥特式建筑、雕花门窗犹在,但时光已经破坏了不少古老街景。这里已经全然没有1919年5月4日青年学生来到使馆区向各国公使请愿遭拒,转到赵家楼胡同火烧曹汝霖宅的一丁点儿影子了;六国饭店早已改名华风宾馆,因为1988年8月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老式木地板、楼梯和门窗,经过重建与装修,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的风貌与气派,只有它北侧、和它一起经历过历史涤荡的正金银行旧址,还留下当年的外壳。
华风宾馆,原六国饭店旧址(孟慧忠/图)
从崇文门西大街一直走到崇文门地铁站,当年的德国兵营自是踪影难觅,只有1952年落成的新侨饭店。它附设的新侨三宝乐面包店,似乎比作为新中国首个在东交民巷建设的酒店主体更为有名,这不仅因为1985年面包店开业时是“首批开放式自选面包店”之一,也许更因为它的招牌豆沙包用料十足,吃掉一个,能无端产生一种安定之感。
《午夜北平》中的惨案早已消弭在豆沙的香甜之中:“伤疤会逐渐消失,直至再也不见;瑕疵和污点会逐渐变淡,直至无影无踪。生活最终会回归正轨。但这只是错觉,因为事实上一切都已改变,不会再回到从前。”
繁华不再,东交民巷的一切的确都已改变——在时光隧道的两头,它都成为了一个无法被忽略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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