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更加关注留守儿童的成长速率与步伐:我的一则社会学观察

2023-08-12 14:00:00

近日,我带孩子们走访了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位于滇南红河州的元阳县。我们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叫垭口村的寨子,相比箐口、阿者科、坝达、多依树等经由打造或改建的成熟型村落,我更青睐名不见经传的垭口村。这亦是我近年来游学的一个习惯,即看完一些景观型村庄,我会提醒自己和孩子们重点关注那些鲜有改观的原始与传统村寨。

原因很简单,这些村寨的自然与人文特征更本真、更淳朴、更自然。我不是乡村传统的坚定恪守者,我当然也明白任何村庄都会流变、都要流变的道理,我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与思考乡村的流变过程,即现在我们看到的光鲜亮丽的村庄此前的原初状态是怎样的。

垭口村位于元阳梯田圈的外围,距离元阳老县城新街镇有近两小时的车程,一路几乎都是翻山越岭的盘山公路,急弯遍布。村子不大,全寨二十余户人家百余口人簇拥而居,农作物以玉米、水稻为主,大部分青壮年外出务工,这时候的村子只剩下老人与孩子。房屋多旧式的泥砖房,破败不堪,屋顶以杂草堆砌,也即哈尼族民居中流行的“蘑菇房”。

留守三姐妹

在一处房屋的一角,我邂逅了一位正在弄一些草质东西的老奶奶,只见她将细根拧成粗根,问了好久,才知她在制作旱烟点火时的引子。房门虚掩着,我小心地推门往里看,只见有三个小姐妹,一个在梳头,一个在看电视,一个趴在床上写作业,我和她们打了招呼,问可否进来坐坐。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她们没有说不,也没说可以,我就这么莽撞地进去了。

房屋里面是木质结构,地板不是我们熟知的80*80的地板,而是由一块块长木头拼接而成,中间有很大的缝隙,纸屑、碎物清晰可见,屋里到处都是像小山似的玉米堆,床上的衣服、被褥杂乱堆在一起,地上放着锅,锅里有还没有洗的碗和筷,我很难辨识这是客厅、卧室、厨房,还是杂物收捡屋。我脑子里立马浮现两个词,一个词是功能混杂(functional fix),另一个是空间压缩(compressed space)。这是乡村贫困家庭空间的显著特征,没有单独的具有特定功能的空间,经常是各种功能空间的混杂与并置。

我是农村出身,也去过很多村寨,但如实说,我愿意用一片狼藉来形容眼前之所见,我感觉是头一次。

我与最小的一个姐姐聊起来,得知她家目前有五口人,分别是念初三的她、念高二的二姐,念高三的大姐,爷爷和奶奶,念五年级的小弟和念六年级的大弟前几日去了红河州个旧市玩耍,她爸妈在那里的郊区打工,主要靠养鸡、卖鸡蛋维持全家九口人的生计。

很显然,这是一个贫困家庭,但父母很重视教育,哪怕日子再难熬,也要供孩子们念书,我的钦佩之心油然而生。

“我们不知道我家菜园在哪里”

时值下午一点,我提出我们一行八人在她们家吃午饭,这令三个姐姐非常错愕,乃至惊慌失措。面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以及门外一堆与她们素不相识的孩子,吃什么,有什么吃的,谁做饭,谁招待,她们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看到她们一脸茫然,我赶忙解释,“你们看这样安排好不好,你们带我去你家菜园摘菜,然后我们有阿姨负责做午饭,四个弟弟妹妹负责掰玉米,我负责给你们仨辅导作文”,她们的表情依然茫然,态度依然暧昧,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在我的一再解释下,二姐终于开口了,“我们不知道我家菜园在哪里”。

这次感到错愕的轮到我了,我很难想象,一个农村孩子,居然不知道自家的菜地在哪儿。吃毕早饭后的锅碗瓢盆及剩菜剩饭还在地上,任由苍蝇享用,我大概率判断这三个孩子鲜有参与家务劳动,更加不用说参与田地里的重活了。

二姐终于拨通了正在割谷的爷爷的电话,但解释半天,她依然不知道她家菜园的准确位置。我问及最近的菜市场在哪,她们说很远。

我出门时,发现先前做烤烟引子的老奶奶不见了,同行的家长告诉我,老奶奶离开了,也没有打任何招呼,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怎么办,我成为这一刻这个家的“临时主人”,我得继续开展“工作”。我向隔壁屋一位大婶求助,央求她带我去她家菜地看看,她应允了。我带孩子们一起去菜地,不一会儿功夫,我们收获了茄子、辣椒、豇豆和黄瓜,我吩咐儿子给了大婶五十块钱。

食材搞定了,随行的女家长开始忙活起来,蒸饭,洗菜,切菜,生火,炒菜,随行的四个孩子在我的安排下一丝不苟地掰玉米,我的要求是每人掰100根。

我呢,则招呼三个姐姐过来,开始了与她们的正式访谈,我先后问及她们学习、生活、家庭等方面的情况。她们的成绩一般般,在各自班上属中游水平,三姐稍好一些。因为被列为贫困户,她们的学杂费得到了减免,学校也给她们免除了住宿费。遗憾的是,她们很少知道家里及村里的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用在她们头上,似乎不太过分。

此后,我吩咐她们去取各自的语文作业来,五分钟过去,只有三姐找到了,大姐、二姐怎么也找不到。作为高二及高三的学生,对作业放置的位置都不熟悉,让我颇感惊讶。

对于我讲解过程中的互动与提问,她们的反应普遍冷淡,很少让我感觉意外惊喜的回答。从作文要求,到篇章布局,到素材择取,到技巧运用,一个小时下来,我的嗓子都快哑了,她们却多少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从我说“下课”两个字时她们欢快的表情隐约可感,我当然连一句“谢谢叔叔”也没捞到。

热心遇冷

两点半,饭菜快好了,但爷爷奶奶还没有回来,我便让大姐带我去村里的小卖部,我的用意很简单,我想买一些啤酒给爷爷喝,然后换一些现金,临走前给这几个孩子。

第一家小卖部,“当家”的小姑娘给我换了140元,这是她全部的现金;第二家小卖部,耄耋之年的店主给我换了330元,这当然也是他身上的全部现金。

两点五十分,割谷的爷爷和放牛的奶奶终于回来,我们终于可以开饭。我吩咐孩子们摆桌子,搬板凳,端菜,摆碗筷,给爷爷斟酒,盛饭。

席间,我和爷爷聊天、喝酒,三个姐妹自顾吃各自的饭,少言寡语。不到十分钟,大姐、二姐吃毕,相继离开,当然也是没打一声招呼。

四点半,我们吃毕饭,家长及孩子们收拾碗筷,我亲自洗碗。

三个姐姐则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

五点,我们即将离开,我提议大家合一张影,留作纪念。

我存了爷爷的电话,加了大姐的微信,叮嘱她有什么问题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并承诺,能帮她的,我一定尽力。

临走前,我把全部470元现金给了大姐,她不要,但终究敌不过我的坚持与执拗,我把钱放在床垫的下面。

回程路上,我第一时间发信息向大姐表达了感谢,感谢她们一家人给我和孩子们机会体验乡村生活,再次叮嘱她有任何事可以随时向我咨询。

她没有回应,当天晚上,第二天,我都有意识地看看手机有无收到新信息,我很期待大姐可以回应我一下,但很遗憾,始终没有回应。

第三天,我问同行的孩子们垭口村的那三个姐姐有没有和你们讲过话,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没有”。

“断亲”

对于三姐妹的表现,我们当然可以用性格内敛、生性腼腆、鲜见世面等来解释,但作为立马念初三、高二及高三的人,她们自身的成长速率与步伐有点慢,一些基本的人际交往规则、待人接物,她们全然不知。

更要命的是,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她们,缺乏基本的农村生产与生活的经历与体验,已经成人的她们本应该是“主人”,或至少是“半个主人”(当有外人来家里且父母或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但她们俨然把自己“客人化”了,即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客人。

奶奶做饭,奶奶洗碗,奶奶洗衣服,奶奶包办全部家务,奶奶放牛,爷爷种地,她们每天做的事就是在家做作业、看手机、看电视,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田地看看,去村里串串门,问候一下久未谋面的叔叔婶婶或爷爷奶奶,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或许,她们还觉得无聊、无趣,面对这个漫长的假期。对于在外含辛茹苦打拼的父母,和每天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的爷爷奶奶,她们没有多少情感要表达,她们更多的情绪是茫然。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意思是穷人家的孩子普遍能吃苦耐劳,懂得体贴大人,分担家务,但在现今的乡村真的不好说。三姐妹身上普遍存在一种现代乡村病,主要表现有:不仅不帮家里干活,整个暑假几乎都沉迷于看手机,看电视,睡大觉,终日无所事事,与家人及近邻的关系疏远,出现明显的“断亲”,更多只是活在自己的狭小与封闭世界里。

三个小姐姐及她们的表现绝不是个案,之于正常的感情表达、对家人的体贴及家务的分担、爱的分享、基本的社交能力、社区及社会的融入能力,她们几乎通通缺失。背后的根源有城乡二元经济分割的宏观环境,也有家庭教育及家庭氛围的中观因素,更有孩子自身学习与习得能力的问题。

对于假期里数量庞大的乡村孩子,如何填充他们的空余时间,如何营建有意义的公共生活,如何让他们充分参与“家事”,如何让他们学会成为家里的合格“小主人”,如何让他们逐渐脱昧,如何加速他们的社会化过程,如何让他们与城里的孩子有效联结,如何让他们的每一天变得有意义与有价值,这当是乡村振兴的应有之义。

(作者系广州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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