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振牺牲后,人们纷纷将纪念花束送到北安河消防救援站。(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战友冯振在北京暴雨抢险救援中牺牲后,消防员安康回想起和他一块处置过的险情。
两人都是北京市海淀区北安河消防救援站消防员。大概在2021年,他们接到地下车库起火的警情,组织两支小分队前往现场。汽车起火造成的浓烟已经把现场熏得伸手不见五指,“相当于黑夜时再把眼睛蒙住”,安康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停车场保安不知道具体的起火点,只告诉消防员“进去以后往左拐”。
接近火场会有细微的温度差异,消防员经历多了,大致能感知到,“往最热的方向走”。在地下迷宫摸黑走了300米后,他们终于看到了火光——起火现场找到了。一排车十几辆,起火的是前面的三辆,有两辆已经整个都烧起来了,燃起熊熊大火。
特勤一班班长冯振带着第一小组走在前列,纵深插入内部,给第一辆车灭火。特勤二班班长安康带领第二小组负责堵截火势,朝第三辆车喷水。汽车烧久了,油箱有些漏油。冯振首先发现地面上的水漂着汽油,开始燃烧。隔着防护面罩,哗哗的水声,安康听到冯振大喊“流淌火,快撤!”队员们开始迅速后撤。冯振没走,他拿着水枪集中喷射那股火苗,阻挡火势,直至全员安全。
安康站在边上为战友捏了一把汗。流淌火的威力很大,“水到哪儿,它就烧到哪儿”,可能一下子就轰燃到自己身上。可他也理解,作为班长,保护队友是本能的选择。冯振说过,“我把你们带出去,就得安全地把你们带回来”。
2023年7月31日,在北京140年以来的最大暴雨中,冯振带着6名队员前往救援时,又一次遇到类似的险情。他做了一样的选择,用尽全力把队友往安全的位置推,大喊:“赶紧收绳,收绳!”但这一天,冯振被山洪冲走,再也没能回来。
冯振牺牲时,已在消防救援队工作近13年。作为一名普通的消防员,他曾赶赴各种抢险救援现场,房屋火灾人员受困、车祸、坠崖、溺水等等,遭遇许多凶险。也有的时候,他和队友们接到的警情是路边的一堆野草着火了,烧烤的烤炉里冒烟了,上山的人找不着路这样的“小事”。他尽职尽责地处置每一起警情,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2020年春节期间,队友苏晨阳靠在冯振(右)肩膀上拍了一张照片,目前挂在北安河消防救援站的楼梯走道上。(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他握着最靠近火场的水枪
成为搭档前,安康对冯振早有耳闻。
那是2013年前后,冯振参与北京消防“打铁”(打造消防铁军)。安康说,打铁队员属于消防队伍里的“特种兵”,光是体能项目里每天20公里的负重跑就不是一般消防员能做到的,更别说其他高难度的业务训练。
冯振2009年12月进入消防队伍。2018年开始,公安消防部队、武警森林部队转制,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2020年5月,安康比冯振早一天被分配到北安河消防救援站,冯振是特勤一班班长,安康是特勤二班班长,两人成为搭档。
北安河消防救援站位于北京六环外,已是郊区地带,警情比别的站相对少一些。可他们的警情很多样。一年中最常见的是小草堆着了,尤其是春夏之交和秋冬季节,这样的警情不断;他们离阳台山、凤凰岭很近,爬山遇险的、迷路失踪的山岳救援得找他们;西六环的车祸得去,居民楼里电梯被困的得去;辖区里有稻香湖、南沙河,溺水打捞的活儿少不了。
有时候,不过是居民在家里烧烤,别人远远地看到一团烟,打电话报警,“去了也不能灭,人家正烧烤呢”,消防队员给他们讲讲防火常识,开着消防车又回来了。
在这些日常里,安康和冯振搭档工作了好几年。他记忆里的冯振脾气温和,带队教学都是手把手地教,很有耐心。队员申光星说,冯班长最严厉的话是“刚才就跟你说了,你往那边走不是好一点吗”,不过是声音大些,情绪强一点。
冯振还很好强,业务能力在站里是“领头羊”,别的不说,最基础的撒水带永远是他做得最好。他也是多面手,消防队里最新的破拆工具、特种装备都是他和安康一块先研究琢磨;他是北安河救援站里唯一拥有特种抢险车辆驾照的人,那些云梯车、铲车、拖板车都是大家伙,驾驶好一点都不容易。
消防站里的传统是班长得在抢险救援现场的第一线,最靠近火场、最危险位置的水枪得是班长握着,“不然其他队员怎么跟你出警呢”。消防员从业初期的大半年都是在外围拉警戒线,干得久一些,才让铺水带供水,再接着成长为辅助枪手,最后才是第一把枪。
“只要有选择的时候,他(冯振)一定是第一把枪。”安康说,他和冯振同为班长,但是两人搭档,冯振永远都是在他前面,“他是有担当的人”。
申光星则觉得,只要看到前头是班长戴的红帽子(消防现场指挥员戴红帽子,其他队员为黄帽子),就很安心。他们经常两辆消防车一起出警,冯振不仅盯紧一车的人,还会随时看顾二车的人。
有时从惨烈的车祸现场回来,班长担心队员的心理受到冲击。冯振通常不特意说什么,而是把手机一发,大家一边玩着,他一边跟大家唠嗑,家长里短的都说一些,“说着说着就舒服多了”。
还有的时候,冯振会喊队员“给家里打个电话”。消防队员不会把看到的灾难现场告诉家人,但是视频里见到他们,说说刚蒸的馒头、做的菜,就能忘掉那些不适的画面。
北安河消防救援站,冯振的床铺和办公桌。(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最后一次出警
对北安河消防救援队而言,2023年7月31日是特别的一天。
该站副站长汪雪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天他们接到了近十年来最密集的防汛警情:9时41分接到第一起人员被困警情,紧接着在一小时内接到第二起、第三起、第四起……那天早上就接到了21起警情。
整个北安河站的消防员都出动了,“只剩下接线员、司务长和岗哨这两三个人了”。
12:49,北安河站接到海淀驾校中联交易市场有人员被困的警情,立即安排西小营站的消防车前往处置。西小营小型站距离北安河站约3千米,有两辆车,15名消防员。冯振自2022年12月调任西小营站站长。
此前,冯振带领一支七人车组刚刚从一处警情现场回到北安河站休整。停留10分钟后,他们再次出发。
从地图上看,北安河站距离海淀驾校不远,但最近的北安河路已经被洪水截断。那时北京连下了两天的暴雨,山体吸满了水,开始形成山洪往下奔泻。距离北安河站两三百米的阳台山大致呈南北走向,山脚下多条道路与之垂直,山洪从山间沟壑出来,将这些马路变成行洪道,一路往下冲。出事的北安河北路便是其中一条。
救援车组沿着北安河北路,逆着洪水水流赶往现场。即将抵达驾校时,他们发现马路另一侧有人抱着栅栏,向他们招手求救。那人所处的位置洪水奔涌,旁边的栅栏已经垮塌,形势不妙。
西小营的消防车停下了,停在一辆重型卡车的后面。冯振和队员申光星穿好救生衣,利用消防车拉了一条安全绳,系在腰间,往对岸走去。
申光星回忆,北安河路约15米宽,刚开始下水时水位刚及膝,“没什么拖拽力”。冯振走在前头,申光星在后头。等他们挪到马路中间时,水流流速突然加快,水位猛涨到大腿根部。申光星被冲倒。
急流中,申光星听到冯振向岸边队友喊“赶紧收绳,收绳”。他感到身后有股力量一直推着自己往路边走,最后他成功回到消防车位置。
此时战友喊:“冯班(长)呢?冯班怎么不见了?”申光星回头看,腰间的安全绳和安全钩空挂着,冯振却已被水冲走。他们回到车内上报险情,与此同时,急流裹着泥沙树枝哗哗地往下涌,旁边一辆辆的小车漂过。
险情是消防员职业里常见的。某一次,安康和冯振一块出警,那是三层的别墅着火,房子除了框架是砖混结构,屋顶和隔断都是木头。两层楼隔板轰燃倒塌,整个扣了下来。那时在现场,谁也没停下来,紧接着想下一步的灭火策略。
“习惯了。”安康说,他有时也给冯振发信息“注意安全”,那头答“收到”,交流就结束了。要是那头没回,安康只觉得“可能他没空”。
可这次,安康再没能收到队友的回复。12时47分,增援的战友们在下游约1公里处找到冯振,送往医院急救。18时22分,冯振经抢救无效牺牲。
安康第一时间得知了噩耗。这个一米八多的硬汉,后来在媒体采访的镜头前止不住地落泪。他有许多的遗憾,许多的懊恼。“那天我们太忙了,一直在外面(救援),有多个现场。我没跟他一起出警,没想到……”
2023年8月2日,应急管理部批准在强降雨抢险救灾中牺牲的冯振同志为烈士,国家消防救援局为其追记一等功。
应急管理部批准冯振同志为烈士,追记一等功。(应急管理部/图)
“想带给他一点甜”
“他(冯振)一年365天,除去休假的45天,剩下320天在消防站,24小时都和我们在一块。”安康希望向来访的记者传达这种深厚的战友情,他回忆冯振爱打篮球、桌球,爱喝茶,大家总偷他的茶叶喝。
消防站里遵循军事化管理,每天的工作训练都安排得满满的。生活中,一个“新闻”能传一周,谁谈恋爱了,谁结婚了,从这个房间聊到那个房间;某个战友买了新手机,队里每个人都得摸一遍,看看什么型号,顺不顺畅。
最常见的放松时刻是给家人打电话。安康和女友通话的时候,冯振喜欢在镜头前探头:“嗯?怎么不是上次那个?”起初,小小的恶作剧让视频那头的人深信不疑,要找安康理论。后来,他常常出现,安康和女友都习惯了,一听声音就知道“冯班长又来了”。
冯振的老家在山东济宁市汶上县,17岁离家进入消防站。初中同学袁静说,自己的同学们多少都吃过苦,大都是父亲在外打工,自小要帮着母亲干家务、干农活。冯振也是如此,每回冯振休假回来赶上农忙,便有老同学在地里看见冯振帮着家里收小麦、收玉米。
2020年,袁静和冯振所在的村子都搬迁至城里的回迁房小区,两人偶尔能碰上,彼此问问近况。听闻冯振牺牲,袁静特意买了些棒棒糖要送送他。那还是冯振小时候的爱好,袁静说“想带给他一点甜”。
到了消防队后,冯振维持着极为简单的生活。西小营站的站长室里放置了一张标准的床铺,被子折得棱角分明,墙壁上挂着此前为辖区绘制的地图,标注了各个重点消防位置。
冯振和安康都是消防迷,平常就喜欢研究消防的各类破拆工具。冯振还喜欢自己琢磨些小发明,比如收水带的三脚架,消防员完成灭火任务后,需要将水带在地上打卷收回,而水带里通常残留着水,对已消耗大量体力的消防员来说,有些费劲。冯振自己焊接了一个三角支架,加上轮轴,能快速地把水带的水挤出并卷好。
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提示灯,在火灾现场能提示该房间搜救完毕与否,山岳救援的时候还能用来做路标。“都是很实在的、帮消防员减轻体力消耗的东西”,队友苏晨阳评价。这些产品的第一代、第二代还留在西小营站的车库里。
最有趣的是,西小营站的一排平房门前开辟了一块长约4米、宽0.8米的矩形菜地,冯振领着队友种了水果黄瓜、长条黄瓜、山楂树、小番茄,还有一位彝族战友从家乡带来的土瓜苗。前不久挖出来一看,埋在地里的土瓜已有手指粗大。
两棵结果的山楂树是前段时间从北安河消防救援站领回来的。西小营站面积不大,每天下午,冯振带着队员们到北安河站训练,训练结束顺便帮忙打理菜园子。那是北安河消防站旁边的一处荒地,一亩多的地里种了豆角、红薯、玉米、角瓜、香瓜等十余种瓜果蔬菜。
苏晨阳说,冯振和大家伙一样,也喜欢到地里浇水育苗。之前种玉米,苏晨阳帮着用消防水枪浇水,结果把玉米苗全打趴下了。冯振笑他“不会把(水)枪”。
“我会用,灭火我可以,但是这么大的水柱要浇在玉米嫩叶子上,我真不知道怎么浇。”苏晨阳辩解。最后还是冯振琢磨出法子,把消防水枪转换成雾状模式,倾斜七十度左右,这样打出来的水刚好像雨点一样,温柔地落在菜地里。
西小营站暴雨当天出警的消防车。2023年8月5日,副驾驶位上仍摆着冯振的头盔、防火服。(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2023年8月5日,周六,照例是消防队的“车场日”,消防员们把消防车上的器材都检修一遍,各种消防服拿出来洗洗晾晾,防火服、潜水服、橙色雨衣、黑色雨衣,北京暴雨里打湿的衣服都一一摊开,晒干。
西小营站的那辆消防车暂时留在了北安河站。在副驾驶的位置,冯振的红色头盔、防火服、水靴,依然整齐地摆放着。不远处,各地民众送来的纪念花束还留在那里,不少花束插着冯振小时候爱吃的棒棒糖、肉夹馍。
(袁静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汪徐秋林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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