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在新南方开启不确定的创作美学

2023-07-18 23:00:00

陈崇正 1983年生,作家,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小说集 《黑镜分身术》 《折叠术》,诗集 《时光积木》等,2023年出版长篇小说 《悬浮术》 《美人城手记》 (受访者提供/图)

成为小说家的十余年里,陈崇正再造了两次故乡。

一次是离开故乡潮州后,他发现其他地方的习俗观念跟潮汕地区大不相同。潮汕被称为离神明最近的地方,街角、码头到处都是神庙,人们遇事要去占卜,无论婚丧嫁娶、搬家出行,都要问问神的意见。而在他工作过的东莞这座新工业城市,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从四面八方来到流水线上,为生活奔忙,完全见不到神的踪迹。

2012年,陈崇正开始用回原名写小说,他虚构了一个种植着香蕉、吹得到海风的半步村,这里有数不清的乡野传奇和拜不过来的神仙。这个带着明显乡土记忆、又不存在于地图上的村庄,是陈崇正故事的起点。陈崇正的导师、作家苏童评价他的写作“逆潮而行,在半步村的文学地理和分身术的魔幻想象中,依然存在着对时代、国族等大命题的凝望和忧心”。

另一次在陈崇正离开广东、北上求学之后,2017到2018年,他在北京完整地经历了四季轮回,第一次见到黄叶一夜之间掉光,第一次感受到大雪纷飞,真正体会了南方和北方的差异,以及地理风物对文化特质的塑造。“西北人所见的大山,我们是看不见的,潮汕人的很多特质,与面对莫测海洋的冒险相关。”

他重新从地理上审视写作的疆域,发出疑问,如果文学的南方是指江南,那么江南以南的岭南、南洋等地区的华语写作该怎么称呼?2018年陈培浩给陈崇正写的小说评论中,首次公开使用了“新南方写作”这一概念,用以形容陈崇正有别于传统南方写作的气质。受此启发,“新南方写作”被更多学者和作家讨论,成为新的文学坐标,并入选2022年度“中国人文学术十大热点”。

世界不是一块石头

回望童年,陈崇正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夜,他爷爷命他去给村里的巫婆奉茶。那时村里尚未通电,六七岁的他小心翼翼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巷。热茶送至,巫婆用哆嗦的嘴唇轻呷,喉咙深处发出突突的声响,他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轻轻揉搓着被烫得生痛的手指,怀疑巫婆具有某种神力。

漆黑的村庄,暗夜独行的小孩,被陈崇正写入小说和诗歌。潮汕地区的神、鬼、祖、巫,支撑起陈崇正想象的穹顶,让他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一种理解,“这个世界不是一块石头,它是通透的,里面有空气进出,或者说,这个世界不是全由实数组成,里面有乱码和虚数,存在我们没法解释的一部分。”

没法解释的部分恰恰是许多潮汕人的人生坐标。潮汕是侨乡,陈崇正以前参观潮商纪念馆时对里面的一副对联记忆深刻——“三江出海;一纸还乡。”他在刹那间明白对联的含义,“潮汕地区有三条奔流向海的江河,人们顺着江河下南洋打拼,死后尸骨无法回归故乡,也一定要有某种东西引领魂灵回去。人的命运最后都落在纸上,仿佛是一个隐喻。”

陈崇正自己的经历中也有无法解释的部分,例如他小时候发高烧,烧到吃不进药,被巫婆用有别于医药的办法治好了,他至今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例如陈崇正的爷爷去世前,一直在等着跟弟弟和解,等待一次非常融洽的谈话,冰释前嫌、心无挂念后,当天晚上他就去世了。这样带有神秘色彩的经历对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似乎又再正常不过,“生活是斑斓多样的,甚至可能有多个世界并存。”

在潮汕,陈崇正时常感受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参差。“一个潮汕的年轻人在深圳研发元宇宙、人工智能,敲写代码,当他买一张高铁票回家,傍晚他可能就在祠堂里烧香、拜神,参加游神。身处其中的人,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年轻人一面遵从着父辈的传统和世界观,一面适应着飞速变化的科技时代,魔幻和科幻的交错,在潮汕是一种现实主义。

因此,陈崇正用这样的画面来概括过去10年的写作——夕阳西下,一个立在田野里的智能机器人能帮村民修建宗祠。在他的小说中,科幻不是崭新靓丽的美丽世界,也不是吞没过去的洪水猛兽,他的科幻充满了生活的日常气息,“机器人的铁臂上也允许锈迹斑斑。”

小说《黑镜分身术》中,主人公破爷购买仪器“魂机”带回半步村,做起替村里人治疗新型病毒“树皮病”的生意,一如他以前在村里开录像厅、发廊、造纸厂那样。后来“魂机”的副作用和提取记忆的功能被人知晓,“魂机”被砸了个稀巴烂,在岁月中长满青苔。在半步村的世界里,与“魂机”并存的还有一种古老的巫术“黑镜分身术”,用灯影和黑镜子将人分成年龄均等的三个人,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当三个人集合回一个人时,记忆又会重叠。

陈崇正2023年出版的小说《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延续了以往的风格,在日常叙事的基础上,以科幻的视角描绘出更具现代感和未来感的图景。人工智能替代人的工作,继而引发机器人战争,延伸出元宇宙的虚拟世界,人类与机器、真实与虚拟的边界模糊不定,人、实体虚拟人、赛博格的身体共同存在于碧河世界。陈崇正将自己的科幻写作概括为“南方寓言”,因为他视科幻为一面镜子,更多是映照当下的生活,从而关注人类的未来。

在光怪陆离的想象中,故事本身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如同潮汕人眼中的多神世界。

时代的真实

在创作逻辑层面,陈崇正觉得魔幻和科幻是同构的,“分身术”可以是一种古老的巫术,也可以理解为平行宇宙。穿越时空能够用不同的科学理论解释,也跟潮汕人客死他乡后的“托梦”差不多。想象诞生于人对世界的欲望和恐惧。过去的人与当下的人,欲望和恐惧的具象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

从《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起,陈崇正就在书写人物的生存感觉。他首先检阅自己内心的恐惧。“我怕死,也怕痛,怕丢脸,怕高怕黑,怕寂寞,怕被嘲讽,怕被孤立……我理解种种生存的喜悦,不过是漂在苦咖啡上方好看的泡沫而已。”他认为与恐惧并存是大多数人真实的状态,恐惧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的反面——麻木,透过恐惧的切口,能看见人的宿命以及对宿命的抗争和妥协。

在半步村,引起恐惧的事物有很多:贫穷,疾病,死亡,缓慢的时间,静寂的土地,不可抵挡的天灾与人祸。从半步村向外延展,碧河镇、东州市、美人城,生活的领域因为科技发展而高速扩张,新的恐惧如影随形,人类一边享受物质和精神的高度富足,一边恐惧人工智能对人的异化和侵略,恐惧和欲望难以分割,形成一个无法抽身的时代寓言。陈崇正的碧河世界也由此成形,像一张逐渐扩张的蜘蛛网。

半步村对应了老一辈人的生活,美人城映照了当下的现代生活,陈崇正这一代人则见证了它们之间的变迁。“我们经历过完全没有电的时代,经历过用书信往来的慢时代,但又完全赶上了过去20年间科技发展的热潮,见证了这个世界如何一步一步建构出全新的网络世界。”科幻对于陈崇正而言,是一个作家记录当下的使命,“科技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真实。”

陈崇正直面科技的机理,同时也关注被科技改变的人物命运。过去20年间,人们的交流方式和生活方式都从本质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快速便捷,也更加动荡不安。陈崇正的小说没有固定的视角,《黑镜分身术》、《折叠术》和《悬浮术》都由中短篇小说连缀而成,他无意在小说中寻找答案,热衷于呈现不同人的故事,这些互相联系、重复出现的人物又拼接成一个故事的整体。

人物的来来去去、模糊不清,不是出于写作上的刻意,陈崇正发现,在人口快速流动的广东,他身边的人的确是不断漂移和串联的,他将这样的艺术现象称为“移动的肖像”。“我们父辈所生活的村庄,村里面有谁去世了,有谁结婚了,大家都知道,生老病死是确切的,固定的亲情网络铺陈在整个村庄之中。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村落,特别是南方以南这个改革开放前沿之地的村落,它是变动的,不断有人涌进来,不断有人离去,村庄跟城市同构。”

陈崇正在东莞教过8年书,那时候他所接触的家长从全国各地而来,他们长着不同的面孔,操着不同的方言,在陈崇正的生活中快速闪过。他的观察对象因而变成流动的群像,具有不同于以往时代的特点。“我们不能像一百年前的作家一样,在不同的时间跟同一个孔乙己在同一个酒馆喝酒,我们的孔乙己是一个‘χ’的孔乙己,他可以是孔乙己A、B、C的不同分身,他们可能有相似的背景、相似的认知、相似的求学经历,可能刷过同一条抖音、转发过同一条微博,他们在不同里形成了同一个时代的面相。”

左至右:朱山坡,林森,陈崇正(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以南”的海洋

很多读者说陈崇正的小说散发着南方的气息,像是大片香蕉林铺陈的潮湿、幽暗和馥郁。陈崇正本人却是在去到北方之后,才直观地意识到南方真正的特质,他倾向于用“海洋气息”来概括。

在他看来潮汕的很多习俗,正与大海的神秘莫测相关。祭祀祖宗,跪拜神佛,重视香火传承,都是出于内心对风浪的恐惧。“在漫长的岁月里,南方以南的风险没有任何预告,海水倒灌能淹没掉一座城,台风会把果林里的木头房子整个刮走,我小时候还有过跟爷爷一起用绳子把房屋绑住的经验,这在一个北方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绳子和沙袋真的有用。”

除了对危险的感知,海洋气息也象征着冲动的生命力,陈崇正解释,“那是一个人面对大海时,既冒险又渴望革新的一股劲。”周星驰的电影和五条人的音乐,都是迎着南方的海风诞生的,带着朴实淡定、幽默洒脱的气质。他相信在南方气候下诞生的文学也一定具有某种共同的特性,那是发生在广东、广西、海南乃至于南洋,裹挟着海洋的雨林的潮湿溽热气息的故事。

然而,在思考南北方文学差异的时候,陈崇正和朱山坡、林森等几位南方作家感受到了文学坐标的失衡。“文学的南方到底是到哪里为止?如果文学的南方指代江南,那我们是哪儿?江南以南的广大地区该叫什么地方?”很快他们与杨庆祥、陈培浩等评论家达成共识,开始以“新南方写作”命名自己的写作,即“南方以南的文学”。

“南方以南”概念的建构,是一场在文学版图上“去遮蔽”的过程,也是对以往文学坐标的重要补充,让更多原本被低估的写作可以被重新看见。“与那些明确的板凳和桌子相比,新南方是林木葱郁的雨林,是鸣蝉,是蒲公英和含羞草,是树根通向树冠的力,是相对于实数的虚数,是允许多解的运算。”这是一个在当下语境里才能够被建构起来的概念,陈崇正见过很多潮汕地区的老作家,写作了一辈子,作品没有走出过潮汕。“他们是用潮汕话写的,普通话讲都讲不利索,根本写不了,故事再好也被隔绝在语言屏障里了。现在不一样,网络打开了沟通的可能性,近10年来广东的青年作家,不会受制于方言。”在陈崇正看来,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召唤性的概念,它让南方以南的作家具有了主场意识,也开启了属于不确定的创作美学。

作为一个新概念,“南方以南”的文学有太多内容等待开发。陈崇正先后担任《花城》《广州文艺》两家杂志的编辑,在发掘优秀作品的同时,他没有停下过自己的写作,尽管其间有无尽的孤独和虚无。“你只能像一只蜘蛛一样不断地织网,在广阔的时空中,完成自己的写作版图。”

至于有没有人能看见,作家无能为力,“你不能摆出一个很酷的姿势,等着追光灯照在你身上,时代的追光灯是莫测的,东移西移,随机不定。有人给你点赞、给你吆喝的时候,你庸俗地去享受所有的赞美和批评就好。”陈崇正称自己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他很早就认识到许多人的毕生努力可能都没有意义,特别是在更大的时间尺度上。这似乎是一种悲哀,但是,“写作本身就是在庆祝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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