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学者徐北文(1924-2005)。
又到了高考时节。1980年代,高考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改变命运的不二法门。那年,我高中毕业了,托城市户口的福,勉强算没有落榜,被分配到教师进修学院中文班,结业去中学当语文老师。除了我们一个班是应届生外,其他学员都是脱产培训的民办教师。学校只有一栋旧楼,教学、办公、行政和党务都在里面。
那座简陋的学校有位了不起的老师——徐北文先生。他教中国古代文学,来上第一课,满头梳理整齐的灰发,穿着褐色西装,打着领带,是当时少见的装束。他在讲桌后坐下,点上一支烟,看看我们,然后站起来,拿一根粉笔在黑板上淡淡地写下:“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编者注: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写完,他转身面对我们,用乡土气浓郁的济南话说,这不是通行的断句,但有助于理解本意。他好像看透了我们这些准落榜生的心思,用《孟子》的话勉励我们自信自强。他又说,“你们成年了,现在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去伪存真。”
徐先生讲华夏先民的歌谣,那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当时的教科书采用苏联的“文艺起源于劳动”说,文学理论课老师照本宣科。徐先生不赞同这种理论,认为正好相反,文学起源于休闲,至少是劳动之余的产物。我们充满好奇,也充满不解,心中隐隐掠过一丝叛逆的欣喜和惊恐。徐先生不讲《楚辞》,让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助教代劳,他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跟我们一起听。有次课下,我鼓足勇气问他屈原的事。记得他说,在先秦典籍中看不到记载的痕迹。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说法:如果没有证据,最好存疑。
第二学期是魏晋文学。徐先生说,要理解传统文人的精神世界和行为方式,一定要熟读《世说新语》。他讲嵇康、阮籍的诗文,也讲他们的命运。多年以后,我读到先生的《祭妹文》,了解了他更多的身世遭遇,方才领悟他在魏晋名士和作品中所寄托的悲情。他人生的黄金时段在冤抑和羞辱中度过。《祭妹文》作于1963年,正值混沌间隙,他忆及幼年读相共、肩相随的妹妹徐北玉,悲歌当泣。
徐先生是家族中的独子,小时候集祖父母宠爱于一身,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备受冷落。虽然妹妹成绩比他好得多,但师长亲朋却在家长面前只夸奖他如何聪明好学。1937年秋,小学毕业升初中,2000名学生应考,只录取百名。他妹妹考了第一名,他则勉强被录取。直到那时,徐先生的父亲才知道女儿有多优秀。不久,日寇侵占山东,他们全家逃往乡下躲避战火,12岁的妹妹患病,缺医少药,不治离世。临终前的早晨,妹妹让母亲为她梳洗,恍惚中说:“我平生最钦佩哥哥了。”25年后,徐先生慨叹:“幸妹早亡,不得见落拓今日之吾。今余一事无成,屡获世谴,年龄徒增,顽劣倍昔,仰不能慰父母,俯不足与畜妻子,吾妹睹此,必自责童年之无识,曰‘是无目也’矣。而余又每私臆吾妹尚在,必慰我勉我……”每读至此,耳边总响起先生抑扬的乡音,情难自已。
在进修学院时,我们偶尔能听到关于他遭批斗的旧事。有位老师说,徐老师想得开,白天被押出去,戴上高帽子,游街批斗完了,回家不忘嘱咐爱人做点好吃的。那时候能有什么好吃的哟!一介书生,命运随时代飘摇,荣辱生死都不由己,除了用超常的忍耐和乐观守住内心的尊严,还能拿什么抵挡噩梦般的荒诞呢?
那年,我离开济南去北大念研究生,徐先生特别高兴,原来他父亲徐芝房先生早年也就读于北大哲学系。读书期间,我写了篇回忆徐先生讲课风采的短文,刊发在家乡报纸上。来美国前,我去跟他道别。他患哮喘,戒烟了,说话不时为急促的喘息中断。徐先生又引《孟子》“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一语作为勉励,抑或是安慰,沙哑的乡音中透出悲凉和无奈。那年,他已经75岁,头发全白了,依旧梳得整整齐齐,依偎在宽阔的额头上像柔软的水草。2005年末,得知徐先生去世的消息。他的大儿子发文说,整理遗物时,在一个册子中发现了父亲从报纸上剪贴下来的我那篇短文。
往事如烟,大都淡漠了。比起徐先生经历的坎坷,我们这代人走过的多是坦途。但人生总免不了磕绊,也有歧路徘徊的时候,手足无措,怀疑自己,困顿中常想起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淡淡书写《孟子》的场景。他穿着褐色西装的背影,渐渐清晰起来,浮现在眼前,催我振奋。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年轻时的希望和梦想,大都付诸流水。时移势易,物是人非,如今念及先生临别时的话,愈加被他言语中的悲凉和无奈刺痛。在我懵懵懂懂的人生时段,他让我看到了我眼界之外的世界,给我思考和前行的勇气。这就是启蒙吧。
天地悠悠,人海茫茫,生命中有些因缘际会,长辈不经意的几句话,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们的人生轨迹。去国二十余年,异乡忆故人,挥之不去的是绵绵亲情与敬意。
附:
祭妹文
徐北文
二妹北玉夭于一九三八年春,得年十二岁有奇,屈指二十五年矣。妹少余一岁,幼时读相共、肩相随者也。
吾母长泰安女子师范讲习所,妹与余同进附设幼稚园。兄妹同队踏风琴呜呜声而舞,随蒙师指挥以咿呀,亦当友于乐甚也,而顽鄙如余,方慕赵姓小女子,以其活泼胜吾妹,身复纤巧,楚楚可怜,随周旋之如恐不及,而妹时复牵余之后襟,哥我语我,余厌,而瞋目曰:“去!”盖余其时羡古之英雄,以为如是始具喑呜叱咤之概,故为此状以冀赵家女之注目,初不计伤妹之心否也。
妹六岁与余同入小学校,母以镂文革履履我,余以为类妇人,坚不去,仆人力挽出户,余犹跳踉不已,妹则循循然斜背小书包随余而欢,余乃詈之不已。妹颖悟异常,算术难题迎刃而解,其敏捷为同班之冠;先生课作文,则又列前茅。余拙于演算,勉强及格而已,而都不计此,自以为作文胜于妹而骄之,若不可一世。而妹亦忘其长而愧其短,自以为逊吾,而以其兄擅作文者自慰自喜焉。时有自上海来者,校长遍介绍于师生前,谓之名人,且掌某期刊笔政。其人阅选贴之作文,竟从校长索吾妹作文而去,曰此童天才也。一校荣之,而余独不平,曰:“此伧无目,曷舍我而取妹之文乎!”妹亦为然,曰:“是无目也。”
余不喜被新衣,不喜揩鼻涕,先生及诸女生皆笑之,妹则以为当然,不解人何以哂其兄。忆余从父出数日,返家见妹未盥洗,手持布老虎雀跃而出,且欲以虎授余,余推之曰:“脏,脏!”曾不思及余之鼻涕双垂也。余善睡,日已高,家人屡呼不醒,吾母倒搦榻帚敲之乃起;时妹已挟书久待矣。及抵学校,则早操将毕,先生乃罚吾兄妹直立队前,朝朝如此,而妹安之,不吾怨也。余不遵教诲,帅数童子或逃学采野草异石,陈列于家,曰设立博物馆;或深夜窃于教室内卷纸为筒,覆于玻璃,其一端则燃烛作光,曰放映幻灯;或自编报撰文,绘图悬壁,以讥讽先生;或仿《水浒传》,凡校长以下至于工友皆绰号之。故先生责余不已,罚竦立也,笞掌也,进而记过,榜名于牌以示众也。而余不训如故,且加甚焉。同学中谨愿者皆不齿余,妹独以为可喜可恕,慨叹人之不如其兄。
初吾母妯娌三人,得男只余一人,故祖父母宠余甚,曰:“徐氏族不繁,此吾门之独苗也。”每食,引余坐于堂上,共祖父母噉鱼肉,食后又以余未饱,祖父必携余出,到肆中市饺饵,晚辄出果盒,诱余拣糕饼食之,以孙之食多为乐。而妹则与众姊妹杂坐堂下矮案前,三餐只蔬菜煎饼而已。家人亲友为取悦老人故,时时称余于堂前,曰:“是儿大器,翰苑才也。”从无称吾妹、知吾妹者。1937年秋,余兄妹同考试于初级中学,取百名而赴试者二千人,中学宓先生语吾父曰:“令爱冠全场矣,世兄亦幸得录取。”吾父始知妹之学业胜余也。余得钱甚易,有钱皆购书,小学未卒业而积书已满架。妹得钱难,嗜书尤甚于余。余读《西游记》,竭二日功始毕,妹则速于余,盖一目十行者也。余无良,故意刁难之。曰:“此是我书,不许读。”一日,妹方看《鲁滨逊漂流记》,未及半,余自后掣之而高举于颠。妹泪莹莹然,吞声而出,余亦不知恤也。当春日,吾家海棠盛开,一城所罕有也,妹尝私折一支赠其小友。余恐之,曰:“将禀母知矣!”妹惧,以鸡卵二、糖一盒贿我,盖适自堂上与众姊妹分领者,余所分者已数倍之,乃竟坦然受而食之尽,而妹犹以折花为愧,未尝以不得食而怨也。
日寇侵华,吾家避于乡鄙,妹适病而僻居,不得良药,遂殁。吾母云,妹临终前,晨央母为之梳洗,妹忽曰:“平生钦佩者吾兄也。”余母语我时而泣,余亦泣。遂苦苦思之:人果何为而生乎?才颖德厚如妹者夭,骄吝顽劣如余者竟不死——是何理耶?时方读太史公书,每每泪下湿卷,书不得揭,兀兀终日焉。
妹生前以才士称余,以为必有成就于世。幸妹早亡,不得见落拓今日之吾。今余一事无成,屡获世谴,年龄徒增,顽劣倍昔,仰不能慰父母,俯不足与畜妻子,吾妹睹此,必自责童年之无识,曰“是无目也”矣。而余又每私臆吾妹尚在,必慰我勉我,且曰“吾兄非常人也”而称誉我如儿时,则吾今日之顽劣,或亦儿时妹之谀我而使然耶?吾庸人也,喜誉恶谤,则又恨不能起妹于泉下,复得闻妹之誉我称我之语矣,呜呼哀哉!
妹夭时,诸弟妹尚幼,其明慧之貌,深邃之眸子,当不复记忆之。今世上知妹者,唯父母与余及长姊耳。今姊居乡,不常见,而伊又长于妹四岁,儿时四岁之差即如两辈人,或亦知之稍疏。父母已老,更不愿语及吾妹以增大人之痛。呜呼!余将从何人语吾妹生平及余之不友不义也耶?今日已不得与人语此,他日更得能语此乎!余离故乡二十年矣,不知妹之墓如何,其已没于荒草中未耶?天地悠悠,人海茫茫,一部二十四史,可胜言之哉,况一十三岁之弱女子乎?此亦正乃可悲者耳。
1963年5月11日 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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