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社区里,一群精英大学生的嘲谑与自省

2023-07-16 20:00:00

“业主们享有马场、图书馆、艺术展览、高尔夫球场、戏剧节以及一切高档餐厅、酒吧和咖啡馆。他们享有路边的大草皮、免费饮水机和游艇派对。你能想象吗?这么一座荒凉、闭塞、只有一条主干道的小县城,长出了一只美丽的怪物!”“工人酒吧”里,大学生马克喝高了,慷慨激昂地做着演说。

2023年6月16日至17日,《子虚先生在乌托邦》(下文简称《子虚》),一出灵感源自阿那亚的喜剧,在阿那亚戏剧节上演。

《子虚》的演员都是南京大学学生,该校此前的校园戏剧《蒋公的面子》成功出圈。(剧组供图/图)

故事分两条主线,一条是前来参加戏剧节的大学生马克和管东出于无聊,通过各种方法“启蒙”年轻的外卖员小张,小张最终感受到生活的痛苦,辞掉工作,独自面对已破未立的人生;另一条是富人社区的老板赵先生及业主委员会成员们伪造“子虚先生之死”,封锁社区,借此来实现他们的“行为艺术”。

演出地点“办公室剧场”,位于阿那亚售楼中心的楼栋里,楼上恰好是创始人马寅的雪茄间,打开连通上下层的窗,雪茄味、谈笑声、灯光一齐流入剧场。

剧场里正发生着一场荒诞的狂欢。背景音乐是张楚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一层层颜料随意涂抹在悬挂的白布上,兜头倒下的红色油漆气味弥散,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从呕吐着的演员背后撒向观众席。

戏中戏结束了,小张抗拒逼近眼前的终结,推倒了台上堆叠到房顶的白色泡沫箱,跑出了剧场,跑出了售楼中心,跑向落地窗外的海边。几位演员追着他跑出去,现实与虚构的边界在此刻模糊。编导韩菁走上舞台,拍拍话筒:“谢谢大家,大家可以离场了,早就该结束了。”

和在校园公演三轮时相比,阿那亚的观众安静得多,笑声稀稀落落,连不成片。“可能有代沟,一个是身份上的不同,另外可能是年龄上的,不知道四十多岁的人看到同性恋的梗会是什么感觉。”演员洪睿向南方周末记者推测。

剧组成员都是南京大学学生,大多还在读,10个演员里只有4人来自戏剧专业。他们此前大多没有经历过商演。

《蒋公的面子》(下文简称《蒋公》)从2012年首演至今,已经演出近500场,这部堪称现象级的校园戏剧,也“养活”了南大之后许多学生原创剧目。韩菁在阿那亚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被问到觉不觉得自己的作品超越了《蒋公》,她不以为然,毕竟,这次剧组来商演的车旅费和道具费,都是《蒋公》赚的。

《蒋公》导演、南京大学戏文系教授吕效平向阿那亚推荐了这部戏,对方后来向剧组发出了邀请。“我觉得肯定会出很多状况,确实也应验了。”与韩菁的担心不同,演员们听到消息都兴奋起来,能去阿那亚演这出戏,简直像是行为艺术。

一位戏剧爱好者发微博说:“《蒋公的面子》里夏小山让时任道去蒋公的饭桌上骂蒋公,这个愿望现在被《子虚先生在乌托邦》实现了。”

社区本身就像一台大型戏剧装置

《子虚》缘起于2021年。也是初夏时节,即将结束大三学习的韩菁,跟随校内一个英语系教授攒的剧组参加“候鸟300”项目——阿那亚戏剧节邀请了300位不同背景的创作者,在地创作300小时。

在韩菁眼中,阿那亚社区本身就像一台大型戏剧装置。由国内外著名设计师打造的精美建筑蹲伏在漫长的渤海海岸线上。住在洋房或别墅的业主在海边遛狗,网红把建筑、大海、演出当作背景拍照、直播,外来观众和演员在各个剧场穿梭。在这个干净、光鲜的社区里,工人、保洁员、服务员成了最突兀的存在,他们多是昌黎县本地人,说话带着明显的方言口音。

韩菁参与的肢体剧剧组被分配到湿地公园表演,具体来说,是一块林间空地,官方命名“闻所喂蚊所”。

在蚊虫的包围中,韩菁扮演着一个小餐馆的服务员,她的情绪在上菜过程中逐渐加码,最后拎出一把斧子将餐桌砍断,面对面坐着的食客,则对她的举动全程视若无睹。

一个经常开面包车送道具上山的工人留下来观看他们表演。距离很近,韩菁看见他面露尴尬的微笑。一股羞愧感袭击了她:这个特殊的观众,想必会感觉荒谬可笑,竟有这样一群人,愿意花费高昂的票价,跋山涉水,冒着被蚊虫袭击、被太阳晒伤的风险,来观看另一群人如何把饭菜扣在彼此头上。

这段经历化作《子虚》中工人聊天的内容,送道具的工人向工友吐槽:“你知道啥最离谱?红烧肉、狮子头、地三鲜、鱼香肉丝、鸡蛋汤,还有两瓶啤酒,全倒头上了。”

若不是身处这样一座人造乌托邦,或许韩菁也不会被工人的微笑烫到。在帐篷里住了十几天,她对这个社区最大的感受是“困惑”。“有很多地方好像在模仿某种欧洲的小镇,有些地方的服务又特别强调等级,好像故意给业主制造‘你们超级尊贵’的感觉。”她向南方周末记者总结。

在阿那亚戏剧节上,《子虚》讽刺了戏剧节举办地阿那亚社区的种种荒诞。(剧组供图/图)

其他剧组成员第一次来阿那亚,和韩菁感受着相似的冲击。社区里八个食堂,有专门的业主就座区域与结账通道,乘坐园区的电瓶车也需要亮码,业主、住酒店的客人、住民宿的客人、游客,身份层级清晰,对应的服务也不同。

来自政府管理学院的汪洁宇在《子虚》里饰演一位中产游客。身为江苏人,秦皇岛是他到过最北的城市。他从酒店坐着中巴车进园区,隔着玻璃,一幢画着戏剧家布莱希特肖像的欧式建筑闯入他眼前:“这是中国吗?这是哪儿,很怪异。”

和汪洁宇同屋的演员对海洋生物很感兴趣,看过海,他告诉汪洁宇,这个海滩上没有生态,没有动物,没有植物,没有石头,只有沙子和水。剧组其他人好奇地上网检索,结果发现,那些细白的沙子是从三亚运过来的。

和韩菁在肢体剧中合作的外国人,曾说阿那亚是中国的“黑镜”(一部系列科幻剧集的名字)。韩菁觉得这个形容特别准确,她也想找到自己的方式去表述这个地方,“但是我不是一个特别言简意赅的人,只好写一个戏,通过一个很长的描述去表达我对这个地方的观感”。

2021年冬天,韩菁在学校对面的隔离点待了几天,这段时间里,她写完了《子虚》的主体部分。完善定稿后,这个剧本成为她的毕业创作,并最终排演成戏。

在阿那亚演出前一天下午,忽然来了一个组委会工作人员,告知剧组剧本要改,理由是,对业主不是很友好,怕他们看了生气。韩菁问具体涉及哪一部分,对方说不出来,让她自己掂量着改。这让韩菁火冒三丈,一个月之前,剧本和演出视频发过去时,组委会没有任何异议。

最终剧本没改,只是在戏里工人飙粗口的片段做了消音。慢半拍跟在每句粗口后的“哔——”,制造了这轮演出最频密的笑点。

“何不食肉糜”、虚空幻想的人

戏里,读过许多书的马克和管东告诉青年外卖员小张:“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承受痛苦,你要知道你跟这一切都格格不入,你要知道你是谁。”他们搅乱小张自然、平静的生活,又让他看清了,这些试图启蒙他的人,对他们自己笃信的东西缺乏基本的考察、反省,对他的生存处境也并不真的关心。

在传达一座园区的割裂与荒诞之外,韩菁在《子虚》里展现更多的是受过精英教育的学生的一种自省。

《子虚》的许多人物都有原型,其中包括韩菁自己。她在大学里感受并经历着这种生存状态:时常好为人师,以为可以让别人过得更好,但说出的箴言或许自己都不当真。“我不相信像马克、管东这样的人,他们会允许自己真的跟这个世界的规则格格不入。”韩菁听过不少同学嘴上臧否教育制度,但从未见过有人挂科了不补考,不要学分、毕业证。

“韩菁所表达的不满,在上学时很多人都体验过。特别是创作者的不满,就是会觉得我们在剧场里把自己关进这方天地之后,丧失真正去接触社会的机会和能力,成了‘何不食肉糜’、虚空幻想的人。”《子虚》副导演江之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易卜生、奥尼尔,是韩菁进入戏剧专业学习最先效法的剧作家,她写的剧本也基本是发生在家庭里的故事,有一天,她忽然感到兴味索然,自己这种“布尔乔亚式”的创作,写的并不是当下最迫切需要被反映的事情。大学期间,这个嗜读乔伊斯的年轻人经历了目光从内向外的转变。

《子虚》里的许多人物都有原型。主创韩菁希望用戏剧照亮当下最迫切需要被反映的事情。(剧组供图/图)

大三时,韩菁和江之源一起参与了社群剧场《癌友·哈姆雷特》的创排,这出与11名癌友共同创作的戏,给两人种下了利用戏剧与更多群体发生关联的种子。最近,她们担任编导,与南京一所小学的十几个孩子共创剧目,洪睿和汪洁宇也在剧组里,分别负责表演训练、外联制作的工作。

学校帮忙找来的孩子,家境各不相同,打破了剧组原本预设的流动家庭子女身份,最终,两位编导决定以“现代教育体系下孩子的处境”作为切入点。她们将《木偶奇遇记》改写成桌游剧本,让孩子们玩,孩子们不断地行动、做选择,决定故事的走向。

整部戏的编排,是一个让孩子们逐渐进入成人世界的过程,这个游戏化的世界里,充满隐喻、冒险、陷阱,“有的人会挑拨你和同伴之间的关系,有的人会诱惑你去做坏事,有的时候会有人告诉你用撒谎或者暴力可以解决问题等等”。 

在说服爸妈出门的情境中,有的小朋友坚持不向爸妈说谎话,哪怕会挨骂或被拒绝,有的小朋友则提出说谎没关系,能解决问题就说。不同的选择,对应不同的后果,比如当撒谎次数达到一定数目时,后续的游戏技能或团队关系就可能发生变化。

这群少年展现的多样性让韩菁触动,“它不仅仅给孩子们提供思考和面对一些情境的可能性,同时也让成人看到自己在孩子们身上留下的烙印”。

我们与小张的距离

演出结束第二天上午,《子虚》剧组返回南京,下午就和小学生继续创作去了。

离开剧场,几名大学生面对的生活选择颇为相似。洪睿即将大四,下学期去国外交换,回来后便要忙留学申请、毕业论文。韩菁认为朝九晚五的工作不适合自己,准备继续出国深造。江之源在英国读了二硕,接下来去北欧读博。

现实中的这些大学生,对于《子虚》里小张这个处于另一阶层的同龄人,都有各自的投射。外卖员小张没上过大学,对父亲老张努力念书出人头地的价值观并不感冒。他出场时几乎像一张白纸,剧终却尽数吸收了来自不同世界的同龄人的影响。小张与 Maggie 恋爱出于自然,但管东迫使他认为占有才是爱情的价值,于是发生了逃婚事件;他安于现状的本能也是自然的,但马克向他灌输,人必须为了更高的使命牺牲自我,于是发生了工棚里的闹剧。

洪睿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在戏里扮演管东——一个不愿被称作文艺青年的文青。他从小镇走出,因而在小张身上找到一些心境上的相似性:初入大学很懵懂,“从非常像呆子的状态被启蒙了,感觉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三年里长了很多见识,但他坦承自己如同觉醒后的小张,依然不知如何处理与世界的关系。

中学时期,洪睿一心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但屡受挫败。参加“奥物”竞赛和休学在家的经历,让他觉察有另一个世界可寻。最终他继续留在理科实验班,转为艺术生,学戏剧影视文学。

当年校考取消,本来专业水平不太受认可的洪睿,凭借全国数一数二的文化课排名,收到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汪洁宇扮演的是法官钱先生。不过,他曾对韩菁慨叹,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小张化”了。他的父母都是工人,如同老张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寄予了朴实的期望,“尤其我这种(行政管理)专业最合他们胃口,出来赶紧考一个公务员”。

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出于一腔热血。汪洁宇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许多反面教材的教育,家乡主政官员一直落马,学校校长当众家暴自己的女儿,尚未成年的他,“对对现实抱有一种很强烈,但确是比较朴素的冲动”。

曾经,汪洁宇也计划读完研考个公,但本科毕业前到机关单位实习,他无法说服自己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后来参演《子虚》,这种思想上的松动扩大了。他在小张身上看到一个无所归属的年轻人,马克、管东、老张都想让他成为他们想要的人,“没有人问过他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同专业的同学都在选调、考公、实习、调研时,他泡在剧场里。眼下,他在找NGO的实习,未来也可能进公益慈善领域工作,但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去面对和解决亲人期许和自我实现之间的矛盾。

接触戏剧后,汪洁宇发现这种艺术形式能唤起更多的人去观照和改造社会,自己的本心深有共鸣。可是韩菁认为,“戏剧好像提供了一种很理想化的可能性,但是哪怕你知道了有这种可能性,达成它们的难度还是那么高。”作为朋友,她清晰地看见汪洁宇进入剧场后变得更理想化了,除非他能很好地承受冷硬现实对理想的冲撞,否则,她担心戏剧最终会伤害他。

小张对编导韩菁来说,是工人阶层的理想化身。她是东北人,从小在广西北海长大。祖辈使她对于工人群体有特别美好的感情。当厂长的爷爷去世前几天,护士来打针,怎么也打不上,家人心疼又生气,爷爷反而宽慰家人,没关系,让她练一下。

韩菁认为这种质朴延续到了并非工人的父母身上。高中时,她原本能上尖子班,却被走后门的学生挤了出来。当时的她,心里充满不公的愤慨,问父亲,“我是应得的,你为什么不帮我争取一下”。父亲拒绝动用任何关系帮她,逻辑很简单,别人都可以在普通班,你为什么不能?

如今,在许多个想说“我做不了、我很累、我明明可以过不是这样的生活”的时刻,韩菁忆起父亲的话,会感到释然:“很多人都没有你现在过得好,你怎么有资格在这边抱怨呢?”

回望过去的创作,韩菁发现自己一直在书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子虚》里,哪怕是相同阶层的人,也无法相互沟通,更遑论跨越阶层的理解。

初中时,她同“坏孩子”为伍,翘课、打麻将、比赛说荤段子。班主任家访,向她的父母告状,抛出一句“她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她以后不会跟他们一样的”。韩菁心里生出一丝恐怖,成人世界的规则就这样赤裸呈现,原来人是会被分类的,这种分类背后还关乎“成人为你定制的教育方式,某些你需要做到的社会规范”。

令韩菁更觉恐怖的是,老师说的话都应验了。许多同学学了邮轮管理,做服务员。她试图维持与一个初中好友的联系,互相问起近况,韩菁说自己去阿那亚戏剧节演了一个戏,对方的话题是刚辞工,或帮家里买了一台空调。

戏剧能在某种程度上帮助韩菁打破那种隔绝,在剧场里,“要拿掉你所有的身份标签,你是什么专业,你是什么学校,你是从县城长大还是从城市长大,你现在有钱没钱,你是男是女,你是身体很强壮还是很文弱,所有这些都不要了”。 

《子虚》演了四轮11场,落幕封箱。舞美设计刘章良将376GB的电子遗迹浓缩成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2023年6月27日晚,剧组在南大附近的万达茂商圈找了地方放映,散场后走到夜市已是晚上十点,许多摊位都打烊了,他们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捧着椰子谈笑。最后去唱K,汪洁宇想起,2022年第一轮演出结束后,大家也去了KTV,合唱《YMCA》——那时的谢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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